廳堂內,兩方對峙——女子面無表情,男子神情嚴肅。
順利得見天顏,溫故離先是表達了對我和程肅的高度關心,再是對自己和相關人員的護駕不及進行了深刻的反省并請求降罪——在聽完我一句“你看著辦吧”之后,他稍作沉默,終是進入了正題。
“臣斗膽敢問皇上,打算何時擺駕回宮?”
預料之內的提問,叫我一臉漠然地注目于他。
四目相對,兩人皆是一言不發。
我毫不避諱地直視于他,看著他的眉毛一點兒一點兒地在無聲中擰緊。
最后,我神色淡淡地閉了閉眼,轉身就往堂外走。
“皇上!”他在身后冷不丁高呼一聲,卻再沒了下文。
自顧自地走出了溫故離的視線,一陣眩暈忽然來襲。我立刻停下了腳步,扶著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堵墻,閉著眼睛祈禱不適感快些過去。
“皇上?”這時,耳邊響起了一個陌生的女聲。
我撫著額頭,扭頭睜眼,循著聲源注目而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個丫鬟模糊的臉。
“皇上您沒事吧?”那丫鬟又接著問。
“沒事。”我轉過脖頸,心中生出一個念頭,“你替朕到前廳瞧瞧,看溫相走了沒有。”
“是。”那人向我福了一福,立刻邁著小碎步辦事去了。
沒多久,我覺得腦袋舒服了許多,眼前也變得清明起來。剛好,那被我派去打探“敵情”的丫鬟回來了,說是看見溫故離正在院子里和出秀交談。
我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道出一句“知道了”,便讓那丫鬟退下了。
我想,出秀畢竟是受了傷又受了驚的,溫故離作為父親問問她的傷勢,再順帶了解一下其他的情況,也是無可厚非的。
話雖如此,我還是鬼使神差地跑去“聽墻角”了。
但事實上,與其說是“聽墻角”,不如說只是遠遠地看著。
尤其是當我看見他們保持著約莫一米的距離,在萬里無云的碧空下光明正大地說著話時,我早已忘記了前來一探的初衷。
我看著素來面冷的溫故離伸出手笨拙地撫了撫女兒的頭發,那模樣要有多別扭有多別扭,又看著出秀面對父親罕見親昵的動作,驀地埋低了腦袋像是喜極而泣的樣子——我的心里,沒來由地涌出一股酸澀。
我仰面朝天,張開嘴深深吐息,眨巴著略有濕意的眼睛,最終默不作聲地轉過身去。
再次見到出秀是在大約半個時辰后,我看似漫不經心地問了她一句:“見著你爹了?”
她愣了愣之后說“是”。
我問她都說了些什么,她說溫相詢問了程肅和她的傷情,還有,讓她好好在我身邊侍奉著。
我聽著,不吱聲。
屋子里靜了許久,我才悵然若失地看著前方。
“找個合適的日子,認祖歸宗吧。”
孰料她聞言竟驀地跪了下來。
“皇上,您不要趕奴婢出宮!”
我眸光一轉,瞅著她似笑非笑。
“奴婢愿意伺候皇上一輩子的!”許是見我沒多大反應,她又目光灼灼地補充道。
“為什么?”對著
她情真意切的眼神,我語氣平靜。
“因為奴婢說過,不會再讓皇上失望。”她目不轉睛地仰視著我,一字一句說得堅定不移。
“你不想有個家嗎?”
“奴婢已經有家了。”
我不太清楚她這句話由何而生,只是直覺告訴我,它是發自肺腑的。
“那就先留在朕的身邊,陪著朕吧。”
我側首望向窗外,目送兩只分不清大小的麻雀嘰喳著飛向天空,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般寧靜并沒有持續太久,因為當天中午,昏迷了整整一天的程肅就突然咳血不止。
糟糕的是,他光是吐血,甚至掙裂了傷口,卻偏偏沒有恢復意識。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啊!?”忙不迭替他擦拭鮮血卻如何也擦不完的我嚇得幾乎魂飛魄散,唯有驚慌失措地向大夫求救。
“回皇上,從脈象上看,這是三毒相爭所致!”老人努力抓著程肅因劇烈咳嗽而無法安分下來的手腕,好不容易在我的幫助下凝神把了脈后,他也顧不得屋里還有一個“不知情”的黎曄在場,徑自將診斷結果脫口而出。
“這我知道!”由于自己身上有過類似的遭遇,我對程肅緣何如此其實是心中有數的——但我不清楚的是,他接下去會變作如何,我們又該如何防止他失血過多,“問題是現在怎么辦!?他再這么吐下去……再這么吐下去……啊——”
話到一半卻猛地摻入一聲驚叫,只緣靠在我懷里痛苦不已的程肅猝不及防地噴出了一大口濃稠的紅黑色血液來。
“程肅……程肅你別嚇我!你……醒醒啊醒醒啊……”我心慌意亂地用手中已經染紅的絲帕為他擦去嘴角的血漬,溫熱的液體一下子就奪眶而出。
這災難本該是由我承受的!為何要讓他代我受苦啊為什么!!!
“皇上!皇上你先別急!之前……之前你也是這么過來的!不會有事的,他不會有事的!”在一旁心急如焚卻又幫不上忙的黎曄大概是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提及往事,意圖讓我冷靜下來。
“對……對!”他的話似醍醐灌頂,讓我瞬間魂魄歸位,我倏爾扭頭目視于他,騰出一只手死死地拽著他的手臂,“你還記不記得當時清弦給我用了什么藥?!他用了什么藥!?”
“今時不同往日,這藥可不能亂用啊!”反手扣住我的手掌,他擰緊了眉毛與我對視,“何況我不是大夫,我也不清楚他都用了哪些藥啊。”
“那怎么辦?怎么辦……”急得六神無主的我只能流著淚喃喃自語,“他再這么吐會……會出事的……不,不……”
慌亂不能自己之際,我恍惚瞥見不知何時蹲下身去的老者徐徐起身,繼而凝眉搭上了程肅的脈搏。
我一時有些緩不過勁來,不曉得他的這一動作意味著什么,只剩下怔怔的目光追隨著他的身影。
“啟稟皇上,丞相脈象微弱更勝昨日,但渾濁之感已有所減弱。”凝神診脈片刻,老者忽而站起身來向我作揖,“依草民之見,是吐出了這些毒血所致。”說著,他特意指了指地上那一灘紅得發黑的血液。
“那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我不懂醫,只能通俗而籠統地詢
問。
“這……”老人雙眉緊蹙,陷入遲疑,忽而又低眉拱手,“恕草民難下定論。”
最為關心的問題卻得不到確切的答案,我內心的失落感旋即化作噴涌而出的怒意。
“啟稟皇上,按理說,中毒者將毒排出體外,是再好不過的事情。”心頭怒氣正欲直指對方,卻又聽他將其中緣由娓娓道來,“但丞相此番情況特殊,是通過嘔血的方式排毒……正如皇上適才所言,若是這般吐血不止……別說一般人受不了,丞相本就身子虛弱,恐怕……”
他沒敢往下說,而我也同樣不愿聽到那些刺耳刺心的字眼。
是以,我強壓下心中的恐懼,盯著他,直接詢問解決之道。
“回皇上,失血自是需要補血,可是丞相眼下的狀況,不宜盲目服用進補之藥。”他低聲作答,硬生生地挑起了我尚未熄滅的怒火。
“那怎么辦!?你的意思是,要眼睜睜地看著他這個樣子,然后什么也不做嗎!?”我怒目圓睜,聲嘶力竭地質問。
“皇上恕罪!”老人急忙屈膝下跪,匍匐不起。
剎那間,我只覺一道沸騰的血柱夾帶著流竄的邪氣直沖腦門。
“你——”
“皇上!”
就在我的理智快要被驚懼與憤怒吞噬之際,黎曄及時呼喝一聲,同時拉住了我的臂膀,令我霎時從魔怔中清醒過來。
“我看丞相的情況已趨于緩和……”黎曄意有所指地說著,提醒我低頭關注我懷里的人兒,“讓他躺下吧。”
因他的提示而自震怒中抽離,我這才注意到,程肅的氣息較之方才已然平穩了不少,人也不再咳血了,只是面呈菜色地躺在我的懷里,依舊不省人事。
心一下子又被揪得緊緊的,我強忍著將欲涌出的淚水,抬頭遣退了面前的老者。
想來是察覺到了我不同尋常的怒氣,老人趕緊識時務地退出了屋子。
待到清楚地聽聞了房門一開一合的聲響,我下小心翼翼地把程肅的身子安放在床榻上,替他蓋上了薄被,又輕輕為他擦了擦唇角。
然后,我有些失神地試圖站起身來,卻毫無預兆地雙腿一軟。
“誒!”幸虧黎曄眼明手快扶住了我,使我得以緩和了發軟的一雙腿,慢慢站直了身子。
“黎曄……”我心有余悸地看著別處,艱難地開口,“我方才……居然起了殺意……對那個分明已經盡心盡力的老人家……起了殺意……”
不得不承認,這一認知,讓我本人都覺得萬分惶恐。
自記事以來,我從來不會對一個無辜的人萌生這種可怕的念頭,即便是來到這個異世,許多制度和觀念都與現代大相徑庭,我也未嘗想過要去傷害一個從未加害于我的人。
可是剛才……我竟然……
哪怕僅僅是曇花一現的欲念,也令我誠惶誠恐。
“不是……”黎曄一個挪步立于我的身前,握住我的臂膀叫我注目于他,“你只是急壞了,并非真的想要對他怎樣。”
我凝視著為我辯解的男子,竭力忍住的眼淚忽然撲簌撲簌地往下掉。
“你太累了,去休息一下……我會在這里守著,好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