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大概是真的身心俱疲,又或許是因自己的惡念而惴惴不安,我恍恍惚惚地聽從了黎曄的建議,回到了我昨夜歇息的那間臥房。
可是,我并沒有在那兒得到真正的休息。
因為我的腦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起昨日的一幕又一幕。
從千鈞一發(fā)之際不得不動手將刀刃插入刺客的胸膛,到性命攸關之時痛下毒手逼迫刺客交出解藥,再到天牢之中痛不欲生、恨不得解,繼而下令處死那些害慘程肅的刺客……
我想,我的手和我的心,都已經不再干凈了。
這一想法,直叫我不寒而栗。
也許今后,還會有更多的生命在我的手中隕落。
又或許,我很快就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
好可怕……真的好可怕……
無論是他人的死亡,還是我本人的終結,都叫此刻的我恐懼不已。
我又一次在心中反復地默念,祈禱這只是一場噩夢。
可惜命運弄人,每一次當我閉上眼再睜開它,看到還是一成不變的……殘酷的現實。
逝者已矣,來者難測。
所以惶恐之后,我只能逼著自己堅強起來。
我不可以倒下。
至少,在確信程肅平安無事之前,我決不能倒下。
任這世間如何風雨飄搖、血淚交融,我都要好好地站在那里,看著他蘇醒、康復。
是以,不滿半個時辰的工夫,我就面色平靜地回到了程肅的房間。
見我執(zhí)著至此,黎曄最終也只得嘆息一聲,默默地陪我守著傷者。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夏夜?jié)u沉,時至人定,沒怎么用膳的我在黎曄的再三勸說下,草草了事地吃了些開胃的點心,忽而被問及是不是不準備回宮的問題。
我不假思索地搖了搖頭——眼下程肅生死未卜,我哪有心思去處理那些國事?
“你七天都不打算回宮嗎?”黎曄當即追問,重音落在了那個“七天”之上。
“……”我皺緊了眉頭,不去看他。
“你知道身為帝王,連續(xù)七天不上早朝意味著什么嗎?”我的緘默不語直接將這個昔日的東漓景帝惹惱,令他的語氣不由分說地加重了幾分。
“帝王……”不過他恐怕未能料想,自己嚴厲的口吻卻導致我啞然失笑,“呵……我寧可自己沒有生在帝王家。”
如果我沒有當上這個皇帝,程肅就不會遭此劫難……不,就算我當初并未設計奪得皇位,梓棲的那些舊部認定了我這個蛇蝎心腸的妖女,也定會變著法子來取我性命——毫無防備的我,或許只是死得更快一些罷了。
那么,究竟該如何避免,該如何避免呢?
種種過往逐一掠過腦海,我不自覺地搖著頭,似笑非笑。
是的,逃不開,避不了。
自從我的靈魂來到這個異世,命運的齒輪就已經開始轉動。
我根本無法逃避這可悲可恨的因果輪回。
也許是我前世欠下了業(yè)障,故而今生前來償還的吧。
“云玦!”心猿意馬之際,黎曄恨鐵不成鋼的聲音再度傳至耳畔,“即位之初你已經有過一次連日不朝的經歷,你怎么還……”
“我會讓人把大臣們的奏折送到這里。”我冷不丁出言打斷了他的話,一雙眼卻是流
連于桌上跳動著的燭焰。
“你……”他想說些什么,可話才起頭又愣是咽了回去。
“你也不必時時刻刻陪著我,累了就去歇著吧。”輕聲細語地說著,我略微動了動脖子,注視著他的衣擺。
然而,他卻霍然坐到了我的身邊,手臂倏地擱在桌面上,負氣地瞅著房門的方向。
燭光搖曳,映在他俊美若仙卻面色不霽的側臉上。
“還記得在東漓的日子嗎?那個時候,你三天兩頭地惹我生氣。”寂靜無聲的屋子里,我偏著頭揚了揚唇,“但自南浮重逢以后,我們倆就好像對調了位置。”我目視他驀然側首凝眸于我,一雙美眸晦暗不明,“可是無論你是惱我也好,訓我也罷,我都覺得……似乎這樣,才是我仍舊活著的證明。”
“胡說什么呢?!”他聞言臉色一變,急不可待地低聲喝止。
“謝謝你……”淚水莫名其妙地濕了眼眶,我不禁想著,是不是這寧靜的夜特別容易叫人傷春悲秋,“還有……別再喜歡我……”我凝視著他,溫熱的液體漸漸模糊了視線,“我……還不起。”
“你這是作何?!”四目相對,他似是被我的話激怒了一般,呼吸驟然變得急促,“說這話你是打算干什么?!交待遺言嗎!?”
“不是……”我張開嘴想替自己辯解,卻不料他的下一句話這就蓋過了我的話頭。
“傅云玦我告訴你,我不允許你的腦袋里有這種自暴自棄的念頭!”他霍然起身,橫眉怒目地俯視著我,“你曾經那么努力那么拼了命地活著,就是為了挨到現在再來放棄的嗎!?”毫無預兆地,他又轉身沖到床邊,一手指向榻上之人,“還是因為他?因為他舍身救了你,所以你就瘋了,要一命抵一命嗎!?”
“我沒有……”我蹙眉囁嚅著,顯然底氣不足。
“你以為他醒來之后知道你的這種想法會高興?!”黎曄滔滔不絕地說著,情緒越發(fā)激動起來,“他不會!他只會像我一樣,氣你這么容易就被打倒,白白辜負了他的一片心意!”
“你不要說了……”談話完全朝著預期之外的方向發(fā)展,令我原本就極不安寧的心緒愈發(fā)混亂,不可收拾。
“你聽好,他不會有事,你更不可以有事!”我視線游移間,黎曄已然回到了我的面前,“等他醒了,我就回東漓,去找清弦。”他定定地注視著我,語氣稍稍平靜了一些,“我會把清弦?guī)Щ貋淼模嘈盼摇!?
他鄭重其事的承諾,讓我未干的臉頰再一次遭到淚水的沖刷。
我猜,他已然明白了前幾日我特意向他打聽清弦近況的用意。
只是,我再也欠他不起。
如今程、穆兩家情勢緊張,可謂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清弦不可能輕易脫身,除非黎曄他……
不,不可以!我不能再把他也卷進來……
心下遽然生出一股恐懼,我忙不迭欲開口勸阻,卻恰逢屋外有人呼喚。
“皇上!皇上!”門外的女聲顯得很急,聽起來像是發(fā)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我定神一聽,隨即聽出了那是出秀的聲音。是以,我連忙擦干了淚痕,暫且擱置了與黎曄的對話,朗聲準她入內稟明來意。
“皇上!”得了準許的女子推開房門,三步并作兩步地來到我的跟前,臉上果不其然寫滿了焦急,“宮里突然有人來
報,說那假公主難產了,特向皇上請示……是保大的還是保小的……”
“你說什么?”她話音未落,我已猛地站起身來。
難產?保大保小?!怎么會這么嚴重?!
突如其來的變故險些殺得我措手不及——這一刻,之前所有的恨意都化作對生命的敬畏,我不假思索地拜托黎曄替我照看好程肅,隨后馬上就帶著幾名暗衛(wèi)一路策馬回了皇宮。
不管上一代的恩怨糾葛如何紛擾深重,孩子都是無辜的。
我不想眼睜睜地看著孩子一出生就成為孤兒,更不愿一條鮮活的小生命變成一具死胎。
風風火火地趕至清心小筑,還沒進大門,我就聽見了女子撕心裂肺的喊叫,不由得跟著心頭一顫。
心急火燎地奔向傅卿尋的臥房,我就著院中的燈火看清了幾個手足無措的丫鬟和那名一直負責為傅卿尋安胎的太醫(yī)。
“情況怎么樣了?”我一邊疾步靠近,一邊對著那太醫(yī)高聲發(fā)問。
一行人一見是我,本能地打了個激靈,就趕緊沖我屈膝下跪。
“都起來。”我匆匆一擺手,認準了那太醫(yī),“到底怎么樣了?”
“回、回皇上,”太醫(yī)哆哆嗦嗦地從地上爬起來,還不忘沖我拱手作揖,“產婦……胎位不正……已經一個半時辰了,都沒見露頭……大人和孩子……恐怕只能保住一個了……”
“什么只能保住一個!?”勉強聽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完,我早已忍不住瞪圓了眼,厲聲反問,“朕告訴你!母子你都得給朕保住,不得有誤!”
“皇上!”太醫(yī)一聽,立馬打著顫兒跪倒在地,一個勁地對我磕頭,“微臣實在無能為力,皇上、皇上恕罪啊!”
我氣急,想繼續(xù)責罵幾句,恰聽得屋里傳來一聲慘烈的尖叫。我顧不得再跟這太醫(yī)繼續(xù)糾結,急忙側過身子,抬腿就要往屋里去。
“皇上!皇上!”豈料我才火急火燎地走出沒幾步,后頭一幫子宮女就慌慌張張地追上來攔住我,“這生產的屋子您進不得啊!恐恐恐、恐會有血光之災啊!”
“什么血光之災?讓開!”我皺起眉頭,根本不理會她們的那些迷信思想,徑自用手撥開兩個膽大擋路的,抬腳就跑到門前推開了房門。
我毫不遲疑地沖進屋里,女子發(fā)出的慘叫聲更加清晰而又刺耳。很快,一個產婆和兩個宮女手忙腳亂的景象就映入了我的眼簾——最后,我看到了床鋪上汗如雨下的傅卿尋。
此時此刻的她,顯然正被分娩過程中的疼痛折磨得死去活來。只見她臉色蒼白,面目猙獰,身子時而起伏,她的雙手幾乎都要把床單抓破了,卻不見臉上的痛苦有任何緩解。
“皇皇、皇上!”屋里三個忙作一團的女人全然沒有料到我會現身于此,全都不由自主地頓下了手頭的動作,瞠目結舌地注目于我。
直到我吼了句“看朕做什么!?該干嗎干嗎呀!”,她們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繼續(xù)投入到緊張地助產工作中。
我忐忑不安地盯著床鋪上痛得連聲慘叫的女子,趕忙吩咐一個宮女把候在外頭的太醫(yī)給叫進屋來。
誠然,值此人命關天之際,哪兒還管得了什么男女有別、血光之災,人沒了就什么都沒了。
然后,我一咬牙,拋卻了心中難免生出的少許畏懼,起步邁向了痛不欲生的女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