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了九死一生的沐須城,我很快就翻身下馬,坐進了事先準備好的馬車,然後取下頭盔,靠在車壁上閉目養(yǎng)神。
不得不承認,以我現在的體力,要叫我全程騎馬回到皇城,還真夠我喝一壺的——畢竟這一個月來,我委實被折騰得不像樣,更重要的是,回程路上已沒必要在衆(zhòng)將士面前身正垂範——所以,我選擇適可而止,乖乖地坐車回京,不跟自己過不去。
因爲去時不似來時趕,故而浩浩蕩蕩的隊伍一路南行,倒也不緊不慢。
入夜,羣星疏朗,清風習習。
我們找了個合適的地方安營紮寨,準備度過出城後的第四個夜晚。
我獨自在帳外看星星看得無聊了,就轉身回到了帳內。我才坐下沒多久,黎曄就突然掀開帳門走了進來。
“有事?”我目視他不徐不疾地靠近。
“不早了,還不睡?”他沒有站定在我的跟前,而是走到邊上的一把椅子旁,順理成章地坐了下去。
察覺到他的行動和他的言語似乎指向不太一致,我話到嘴邊又吞進腹中,回爐重造後笑曰:“睡了,你還怎麼跟我說話?”
他聞言莞爾一笑,並不急著接話,片刻後,才聽他幽幽道:“照這幾天的速度,估計後天傍晚就能抵達皇城。”
“是啊。”一想到再過兩個晚上就能到家了,我自是喜上眉梢。
“送你到皇城之後,我會直接回東漓。”他冷不防如是說,瞬間凝結了我臉上的笑意,“我說過,會幫你把清弦?guī)Щ貋淼摹!痹S是料到我會因他突如其來的話語而驚詫得注目於他,他亦不慌不忙地側首而視,“所以,有些話,今天我想當面告訴你。”
四目相接,我動了動脣,沒能吐出半個字來,唯有看著他將視線轉移。
“起初見到你,我只覺得你是個伶牙俐齒、動機不純的丫頭。直到你突然對我說出那句‘就算再弱小再卑微,也要想方設法活下去’,讓我恍惚想起了自己的過去。”
我……說過這句話?對,是有過。不過他居然……記得這麼清楚。
“我看著你卯足了勁,說服我聽從你的建議,尋找思兒的病因,漸漸開始覺得……或許你也和我一樣,爲了生存,爲了必須要做的事,在傾盡全力。”
所以相處了一段時日後,他對我的態(tài)度纔有所緩和嗎?
“可你偏偏又做不到一心爲己,分明自顧不暇,卻還總喜歡明著暗著替別人求情。每次看見你對我咬牙切齒卻又不得不低眉順目,或者想求我什麼但又恭謹地保持距離,我都會不由自主地覺得……你是個相當有趣又特別的女子。”
這傢伙……那會兒該不是一直在逗著我玩兒吧?
“後來回想起來,也許就是自那時起,我便已經喜歡上你了。”
他還是……說出來了。
“好在那一夜你發(fā)現了我的男兒身後,我沒有痛下殺手取你性命。否則,我定是會遺恨終生的。”
是啊,如果當時他當真下了狠手,又豈會有如今的我們
?
“再後來,你助我勸服了思兒。明面上,你是在幫助思兒戒除毒癮,實際上,是我千方百計地想要把你留下。你依舊是老樣子,表面上待我恭恭敬敬,暗地裡恨不能磨刀霍霍,甚至偶爾忍不住……敢對我明嘲暗諷幾句……可我竟然覺得,那些日子……前所未有的美好。”
而那段身居東漓皇宮的時光,又豈止是你一人的懷念……
“但你最終還是離開了,而我,居然連去爲你送行的勇氣也沒有。”
可是你依然來了……城樓上的那一幕,我永遠也不會忘記。
“直到那場戰(zhàn)役結束,思兒逐漸康復,我忽然意識到,我可以去找你。結果我確實如願與你重逢,卻萬萬沒有料到,自己已經犯下了一個可怕的錯誤。”
不,我不怪你……這種事情,又有誰能夠未卜先知?
“那一刻我暗自發(fā)誓,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醫(yī)好你,倘若天不遂人願,令你無法恢復如初,那我就一輩子陪著你、護著你……呵,誰知那個時候,你的身邊業(yè)已有了程肅。”
爲什麼要待我這麼好呢?那時你我相識,不過也就短短數月而已……你完全值得更好的……
“我生平第一次爲了自己去和別人爭一個人,到頭來還是輸了。”滔滔不絕地言談至此,他倏爾若有所失地笑了笑,將始終安放在前方的目光挪到了我的臉上,“其實早在那一日,他陪你靜立在風雨中,你痛哭著靠進他的懷裡,我就隱隱察覺到最終的結局了,只是我……不願承認罷了。”
“對不起……”一言不發(fā)地傾聽了許久,我心中五味陳雜,卻只能目光閃爍著,說出這三個他必然無意聆聽的字眼。
“呵……”他聞聲旋即啞然失笑,依舊凝視著我的眼眸,“你知道嗎?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幻想,如果我比他先遇到你,是不是一切就會不一樣呢?”
四目相對,我無言以對。
若是我先結識的人是他而非程肅……
我不由自主地抿了抿脣。
恐怕仍舊是殊途同歸吧。
他很好,可惜感情沒有先來後到。
“這不是一個問題,只是我的自我滿足罷了。”許是見我難以作答,他隱去眸中原先存有的絲絲期盼,兀自揚脣淺笑著,“我要說的話都說完了,你早些休息吧。”
毫無預兆地,他眸光一轉,霍然起身。
未等我開口一言,他已然自顧自地向帳外走去。
“黎曄!”注視著他的背影,我驀然陷入一陣慌亂,不知怎麼地就一口叫住了他。
“……”他聞言一下子頓住了腳步,卻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絲毫沒有回頭一探的意思。
“謝謝你……”我慢慢地站了起來,暗暗地下定了決心,鼓足了勇氣,“可是我的心很小,只容得下一個人。”
我告訴自己,我有必要給他一個明確的答覆——如若不然,就好像我在褻瀆他的這份真情。
“……”他仍然立在原地,身形似乎是微微一動。
“我會一直記得你的。”凝視著他的身影,我發(fā)自肺腑地許下諾言,“作爲最好的朋友。”
話音剛落,我注意到他安放在兩側的雙手握成了拳,然後緩緩鬆開。
我明白,自己的這番話興許會讓他心痛,但是他也一定和我一樣,寧可痛苦地清醒著,也不願麻木地糊塗著。
“等著我……把清弦?guī)怼!彼K於側過腦袋,讓我目睹了他的一部分側臉。
“好……”我鼻子一酸。
“或許……我們會有很長一段時間見不著面。”他很快轉動脖頸,再度目視前方。
“爲什麼?”我聽罷先是一愣,隨後不由脫口而出,“等等!你……你這一去,會不會有危險?!”猝然想起了東漓複雜的局勢和黎曄尷尬的身份,我當即心跳加速。
“不會。”他斬釘截鐵地回答,稍稍安撫了我驟然躁動的情緒,“你這個人,別人幫你一點,你就總是擔心別人會不會因此而出事。我又怎麼會……讓我最好的朋友,終日因我而愧疚不已、惴惴不安?”
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我揪心之餘,只能沉默以對。
“不早了,睡吧。”
直至他沉聲道出上述話語,然後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我的視野之中。
這一夜,我沒能睡好。
黑暗中,腦海裡浮現的全是我與黎曄相識相熟以來的點點滴滴。
看來,真的一輩子都難以忘懷了。
兩天後的申時,我們回到了我朝思暮想的皇城。由於與西凜一戰(zhàn)的捷報以及國君將凱旋而歸的消息已於第一時間傳回,故而我剛騎著戰(zhàn)馬威風凜凜地踏入城門,就目睹了城中百姓夾道歡迎的盛大場面。
剛開始我還有模有樣地保持著笑意,到後來實在是笑得臉都快僵了,便只好變回面無表情的狀態(tài),加緊步伐直奔皇宮而去。
接近目的地之際,我遠遠地就望見了那一大片熟悉的顏色——文武百官如同我出征時那般,正襟列隊,佇立在宮門外,彷彿已然恭候了許久。
走近了,我勒了繮繩,叫胯下的馬兒停了下來。
空曠的大地上,陽光盡灑,微風拂面,天氣比我離去時的那一天,似乎多出了三分清朗。
而大家也都在——令人始料未及的是,人羣中距離我最近的地方,多出了一個讓我心心念唸的身影。
是以,凝視著程肅強忍情緒的臉龐,我亦不得不按捺住情難自禁的淚意。交換眼神後,我驀地轉移了視線,目光落在了百官之首——溫故離的臉上。
饒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他,此情此景下,也難掩心中所思。
“皇上……”他微微顫動的嗓音傳至耳畔,千言萬語盡在這一聲呼喚之中。
此刻的我,業(yè)已眼含熱淚,我揚脣展露笑顏,同樣只說了四個字。
“朕回來了。”
話音剛落,羣臣已不約而同地屈膝下跪,我甚至發(fā)現了極個別人忍不住抖動起來的雙肩。
“臣等恭迎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