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經歷了“薑湯事件”,傅卿尋待我的態度逐漸好轉,那同我有過兩面之緣的沈姑姑也沒再來找我談話。我的日子過得就跟被投完石子後的湖面似的,迅速趨於平靜——每天就是在固定的地方幹活或是做規矩,見不著什麼達官貴人或者皇親貴族,亦收不到任何來自師兄的消息,簡直無聊透頂,更是無奈至極。
深宮後院,月落烏啼。輾轉難眠,有時思鄉。
初來乍到時恰逢仲春,而如今已是初夏時節。照這樣下去,我何年何月才能回到原來的世界?
坐在房裡思來想去終於按耐不住的我,決定自以爲是地去跟昔日的浮國公主裝熟人,以探一探她關於復國一事的口風。
爲了防止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被諸多顧慮消磨掉,我用最快的速度化想法爲做法,快速起身前往傅卿尋所在的屋子——但遺憾的是,我撲了個空。
無妨,既然她屋裡的人說,看見她同幾個宮女去了附近的園子,我馬上跟去便是。
說實話,儘管在皇宮已然小住了一陣子,可要在這偌大的宮廷裡一下子找對路,於我而言還是有些棘手。要知道,這皇宮裡的路就像人的心思一般,彎彎曲曲,兜兜轉轉,叫人時而難辨東南西北。
幾經錯路之後,我繞過一座假山,來到了一池塘附近。四下張望,我總算髮現了不遠處熟悉的宮女著裝。我快步向她們走去,接近之際得以看清人羣中有我要找的女子,便欲張嘴呼喊。然而誰人能料,變故就發生在開口前的一瞬間——我尚不知她們圍在一起所爲何事,就眼睜睜地目睹了一個疑似傅卿尋的身影脫離人羣跌落池中的景象。
“你們在幹什麼?!”不知何故,首先脫口而出的竟是這麼一句。
聽到身後忽然傳出的高呼,幾個宮女受驚似的驀然回首。我顧不得多看她們幾眼,直接三步並作兩步地衝到池塘邊往裡一看——真的是傅卿尋——她在掙扎,顯然不諳水性。
我猛地擡起頭來,不由自主地向在場的嫌疑人投去憤怒和譴責的目光。大概是從我的眼神中讀出了我的心思,還沒等我開口一問,其中一人便忙不迭地衝著我叫道:“是她自己失足落水的!”
“管她是怎麼落水的!先把人救上岸再說!”我忍不住瞪了那宮女一眼——如今我哪來閒情逸致跟她討論受害者是如何遭難的,救人才是當務之急。
可令人心中一沉的是,幾個小宮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下水救人。那十餘秒裡,我滿耳聽到的都是“我不會游水”的推托之詞,滿眼看到的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面孔。
這可如何是好?!我也是隻旱鴨子啊!
眼看池中的女子掙扎著,一點一點沒入水中,我越發不知所措。情急之下,我唯有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擡頭四顧,盼著能在附近找到個可以下水的人——這時,我的視線剛好逮著了十米開外一座石橋上的一個身影。
就是他!
我來不及多作思量,這就撥開人羣飛奔到陌生人的身邊。人命關天之際,我也顧不得什麼吾輩膝下有黃金,跑過去“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懇請尊駕救救我的姐妹!”說罷,我焦急地仰頭看去,期望能看到一雙慈眉善目。
然而當視線撲捉到對方臉龐之時,我只覺映入眼簾的容顏猶如一道晴天霹靂,將我原本火急火燎的心情登時劈得四分五裂。
怎、怎麼可能!?
儘管是冠冕裘袍的打扮,儘管有著一頭飄逸的長髮,可這張臉分明……分明就是!
腦海中猝然浮現出一幅秋日校園的圖畫:陽光明媚,風和日麗,那黃綠相間的銀杏樹下,一個眉清目秀的大男孩正笑得溫暖人心。
學長!?儘管四年未見,但的的確確就是這張臉!他、他怎麼會在這裡…
…難不成他也?!
“你剛纔說,救人?”與我高中時期的故人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子皺起眉頭盯著我瞧,一句話將我從震驚的情緒中拉了出來。
“是、是的!”我得以收起目瞪口呆的樣子,回過神慌忙點頭,語速極快,“小女子唐突,但請尊駕務必救救我的朋友!她落水了!”
“在哪裡?”他一邊詢問一邊環顧四周。
“那邊的池子!”我說著,急忙起身帶路。
那人立刻跟著我,跑到了傅卿尋跌落的池塘旁。顧不得肇事嫌疑人已然作鳥獸散,我焦急地往池子裡看去,水面上好像已然找不到有人掙扎的痕跡。
心倏地涼了半截,我呆呆地瞅著水面,只聽得身旁人“撲通”跳入水中的聲音——這一聲響令我旋即緩了過來。告訴自己還有希望,我緊張地注視著池塘裡的動靜。
彷彿是過了許久,池中“嘩啦”一聲水花四濺。池面上鑽出兩隻腦袋,一男攜著一女開始朝我這邊游過來。我見狀,連忙儘量靠近池邊,伸出胳臂欲施以援手。救人的男子將傅卿尋的身子向上託舉,我則抓住她的衣服,使勁往岸上拖。在兩人的合力下,渾身溼透的傅卿尋終於躺到了池邊的石路上,但雙目緊閉的她卻已面色青紫,不省人事。
現在怎麼辦?人工呼吸?排除異物?可是到底該如何操作?!
雖然在電視上看到過很多岸上覆蘇救護的情節,但真遇上了,我發現自己根本就是手足無措。
就在我愣在那兒沒了主意的時候,緊跟著上岸的男子竟然一聲不吭地行動了起來。只見他快速地用左手捏住傅卿尋的鼻子,同時用右手掰開她的嘴,然後深吸一口氣,對準那雙朱脣就這麼毫無顧忌地湊了上去。一次,兩次,三次……他就這樣反覆朝著傅卿尋的嘴裡吹氣,倒是看傻了我這個現代人。
看不出來,這古代人還挺開放的,做起人工呼吸來也有模有樣……等等!不拘泥於男女有別,救護的動作又如此利落……難道說,他真的是同樣來自二十一世紀的學長?!
我不禁瞪大了眼,注目於專心救人的男子,直到仰臥著的女子冷不丁咳出聲來。
“莫尋?”我從揣測的思緒中抽離出來,轉而關注甦醒過來的傅卿尋,“莫尋,你醒一醒!”
蒼白的臉上,一雙眼眸終於緩緩睜開,傅卿尋渙散的目光漸漸有了焦點,片刻,那雙脣輕輕開啓:“是你……”她的聲音很小,牙齒似乎還打著哆嗦,叫人看了頓生憐惜。
“是我,你醒了就好。”我擺出一個寬慰的笑容,見她的視線慢慢移向了我身邊的男子,我趕緊開口予以說明,“是這位好心的公子救了你。”
傅卿尋的眼皮一開一合,身子顯然還有些虛脫乏力,但她還是掙扎著想要爬起來。
“不必多禮。”我剛要伸手去扶她一把,那有可能是我學長的男子凝視著傅卿尋,輕輕按住了她的肩膀。
“多謝……公子相救。”傅卿尋有氣無力地垂下腦袋,也不做堅持,想來確實是力不從心。
“多謝尊駕仗義相救。”這種情況下,無恙在身的我當然得向對方致以誠摯的謝意,可就在一句“敢問尊姓大名”即將脫口而出之際,微微張嘴的我卻硬是把話吞了回去。
能出現在這皇宮裡的男人,除了身著統一服裝的侍衛或者太監,必定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主,萬一他只是跟學長長得一樣而非他本人,我貿然問其名諱豈不是以下犯上?
想到這裡,我凝視著那熟悉的容貌,一時不知該如何繼續。
“這位姑娘衣服都溼透了,速速去換件衣裳吧。”他冷不防說出的體貼之言倒是提醒了我。
“尊駕的衣服也被池水浸透了,切莫因爲救人而感染風寒纔好。”我一邊施以外力,讓傅卿尋的身子
靠在了我的身上,一邊恭敬有禮地說完這一番話,“能站起來嗎?”接著,我便轉向了虛弱的女子。
她點點頭,在我攙扶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再次謝過尊駕出手相救。”朝著男子福了一福,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還請尊駕速去更衣,以免受寒。救命之恩,來日若有機會,自當相報。”思忖著身份地位的差別,我一時間只能想出這樣的說辭,“小女子告退了。”
尚有些站不穩的傅卿尋亦略微面向他福了福,大概是認爲我已經把她要說的都說了,便也不再多言。
“你們是這一屆新進的宮女?”就在我們轉身欲走之時,對方冷不丁如此問道。
“是的。”我下意識地側身回答。
“去吧。”他頷首致意。
“告辭。”我微微欠身。
背對那人邁開步子,我心裡不由犯起了嘀咕。那一句“去吧”所用的語調和對應的架勢,讓我莫名有了一種“他不像是個普通人”的感覺。
帶著滿腹的疑惑與猜度,我扶著傅卿尋回到了她的住處。幫助她換了衣服擦了身子,我便替她鋪了被子,叫她睡下。
“我睡不著。”她搖了搖頭,挪到牀邊慢慢坐了下去。
“今天,是她們推你下水的嗎?”既然她拒絕入睡,那我乾脆就坐到她的身邊,抓住機會開門見山。
她聽了,一言不發,兩眼直直地望著某處。
“你不說話,我就當是了。”見她仍然一聲不吭地瞅著別處,我思量片刻,還是鼓起勇氣張開了嘴,“跟你說幾句話,你聽了別不高興。”看她沒有反應,我頓了頓,“自你入宮以來,鋒芒畢露,不被多數宮女親近。那些嫉妒你美貌和才華的人,自然不會給你好日子過。”
“你在怪我不懂收斂。”她似有失落。
“不是。”我立即否認,接著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想來你從小錦衣玉食才貌雙全,如今虎落平陽……換做是誰,都很難一下子調整好心態去適應的。能做到像你這樣忍辱負重,已非易事。”
“可是,我還是招惹了是非。”她嘴角一揚,露出自嘲的神色。
“我本無心邀明月,奈何明月照我身。”我也不清楚自己這化用是否得當,只管揀文鄒鄒的用,“你天生麗質難自棄,難免樹大招風。”
“你倒是會安慰人。”話音剛落,她不由落寞一笑。
“我說的是實話。你看,跟你一同入宮的宮女裡,有哪個的相貌能與你的媲美?”我兀自誇贊著。
“那不就是你了。”她掩著嘴輕笑。
“我?”用反問的口氣說完這個字,我就雙手扶起自個兒的臉,睜大眼睛做了個鬼臉,“我這一臉麻子的,哪兒敢跟尋大美人一較高下?”
“呵呵……”她被我的話逗樂了,終於笑出聲來,見美人巧笑倩兮,我也不自覺地跟著愉悅起來,“你,比我懂得斂住鋒芒。”笑過之後,她微微垂首。
“時間是會改變人的。總有一天,你也可以。”見她微笑不語,我話鋒一轉,“不過今日之事,著實是給你提了個醒。”
聽了這話,她擡眼直視,似乎是在等著我的下文。
“事已至此,再怎麼隱藏自己也於事無補了。相反,若再不採取行動的話,你的處境恐怕會愈發艱難。最重要的是,你要做的事……”
“我知道。”她打斷了我的話,雙目驟然變得有神,“這些日子以來,我並非一事無成。雖然剛入宮的宮女沒有資格面見聖上,但我已經打聽了皇上平日裡的所到之處。到時候,我會挑個合適的地點,去見皇帝。”
原來,她入宮以來,都有在朝著她的目標前進。
意外之餘,我忽然感到,自己真是小瞧這個未滿十八的少女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