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許久,更深露重。
整座皇宮沉浸在靜謐之中,在這寒冬臘月裡顯得更外暗沉。
朔陽殿的御書房內,一根蠟燭的燈芯“啪嗒啪嗒”地跳了兩下,給寧靜的夜色偶添了少許動靜。
我像是突然還了魂兒似的,擡頭挺了挺腰板。
“累了嗎?”見我轉動脖子活動筋骨,坐在不遠處的程肅關切地詢問。
“沒。”我矢口否認,“就是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身子有點兒僵了。”我看著他,忽覺如夢初醒,“倒是你,這麼晚了,還是趕快回府歇息吧。”
我一下子記起了,如今他已拜爲我朝左相,自然不可能繼續常住宮中。是以,他搬離了心遠閣,由我給尋了一處宅子,以皇帝的名義賞賜與他——這丞相府雖說和皇宮相距不遠,但畢竟不比宮裡的心遠閣,騎馬跑個來回也要好一會兒呢。
這些,他亦是心知肚明的,可是,他卻手捧書冊,似笑非笑地望著我,說他不累。
“你大傷初愈。”我嚴肅地提醒他。
“早不礙事了。”他低頭去看那白紙黑字。
“怎麼就不礙事了?”看著他貌似躲閃的樣子,我又好氣又好笑,“有哪個大病初癒的人還沒日沒夜地工作的?”
他不說話,甚至連頭也不擡一個,繼續裝模作樣地翻閱書冊。
我見狀,不由心生鬱悶。於是,我一言不發地站起身來,走到他的跟前,倏地抽走了他手裡的書。
“誒……”突如其來的舉動似是令他頗感意外,“把書還我。”他眼巴巴地瞅著被我牢牢捏在手心裡的書本,好聲好氣地說著,看上去既無辜又無措。
“依我看,你以前一定是個工作狂吧?”我撇了撇嘴,發自肺腑地表示。
他聞言先是一愣,而後竟不慌不忙地盯著我道:“你不也是嗎?”
我被他一噎,下意識地就脫口而出:“我還沒畢業呢!哪來的工作?”
此言一出,我也跟著一怔。
如果我還好端端地呆在現代,眼下應該已經是個職場菜鳥了吧……啊呀……不該想的,不想!
我回過神來,挑了挑眉回敬道:“反正不像你。”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揚脣莞爾。
“哼……”我故意用鼻子出氣,不打算跟他就此問題多作糾纏。
“不是說要趕在溫故離之前想出對策來嗎?”正當我意圖再次催促他出宮回府之際,他卻冷不防話鋒一轉,“現在哪裡是回家睡覺的時候?”
誠然,幾個時辰前,我雖嘴上說著給溫故離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命他三日之內想出兩全其美的法子來安頓皇城外的災民,但實際上,我並不準備撒手不管,將此事交由他全權負責。
說到底,我還是無法信任那個人。
“辦法是要想,但不是要你這個‘病號’來夜以繼日地想。”我好整以暇,氣定神閒地合起了被我“沒收”的書冊,“朕可是個人性化的好皇帝,從不壓榨忠君愛國的臣民。愛卿還是趕緊回你的丞相府吧,那兒可不比心遠閣來去方便!”
“呵……”這一番插科打諢似是把程肅給逗樂了,他啞然失笑,面部表情也跟著豐富起來,“那恕微臣斗膽,還請皇上容許微臣今夜暫居心遠閣,以便節省時間,爲皇上分憂解難。”冷不
丁站起身來,他低眉衝我作揖。
看著他一本正經對我行君臣之禮的模樣,我嘴角微抽。而他,竟趁著我分神的空當,不緊不慢地抽出了我手中的書本。
“誒你……”我這才反應過來,可一時間又不知該說什麼好。
“每天都有許多政務要處理,我們沒有太多空餘的時間來查閱史料,思考如何賑災。”他手執書冊,不徐不疾地落座,遣散了周遭玩笑的氣氛。
他的意思我懂。就好比今天,批閱各色奏章,商議其他國事,已然花去了我們三四個時辰的工夫,好不容易將不得不處理的政事給安排妥當了,我們才得以利用這夜深人靜之時去考慮此番賑災之事——而明天,又將會有新的政務接踵而來。
我目不轉睛地注目於他,見他又投身工作,只得深深地嘆上一口氣,就此作罷。
說實話,倘若沒有他,這段時日下來,我還指不定會累成什麼樣呢。
心中同時升起一股感激與愧疚之情,我默不作聲地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罷,還是提高效率,早些尋出個好法子來吧。
話雖如此,我尋著尋著,竟忍不住打起哈欠來,到最後,乾脆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待我一夢驚醒,恰值東方既白。
我直起身來,用手背拍拍腦門,叫自己清醒一些。此時,我察覺到有什麼東西自後背滑落,扭頭一看,是件厚實的披風。我隨即想起了程肅,便急急往他昨夜所在的位置看去。只見晨光熹微中,他正一手撐著腦袋,將手肘擱在案幾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再一看,他的腳邊也躺著件披風。
我連忙站了起來,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彎下腰輕輕拾起地上的衣物,我以極慢的速度起身,生怕驚動了眼前人——只是面對面的那一瞬,我忽然身不由己地頓住了身子。
他的皮膚極好,鼻樑高挺,星眉劍目……我以前倒沒留意,他連睫毛都長得這般賞心悅目呢。
如此暗歎著,我不禁想起了兩人初遇時的情景。那時候,我就已感慨,這張臉今後必定是傾倒衆生的。現如今……
一個想法尚未成形,面前的人突然眉心微動,嚇得我猛地一個激靈,慌忙站直了身體。
程肅動了動眼珠子,緩緩睜開了眼。那視線漫無目標地轉悠了一轉,最終聚焦在了我的臉上。
“你醒了啊……”我難得親眼看著他從一臉茫然變到滿目清明,偷著樂的心情替代了險些被人逮個正著的驚嚇。
“唔……”他伸手揉了揉眼,嘴裡有些迷糊地應著。
那動作,在我看來竟生出幾分可愛來。
“對了,我找到些興許可以借鑑的法子。”下一刻,他便不自覺地變回了平日裡那個少年老成的模樣。
“真的嗎?”聽聞此言,我自然不免心頭一喜——可剛要聽他詳細道來之際,耳邊就傳來了出秀的聲音。
“皇上……”站定在不遠處,出秀朝我福了一福,“丞相……”然後,她向程肅行了禮,將腦袋壓低,彷彿極不敢與他打上照面似的。
她這是作何?往日沒見她這麼……
上述疑惑尚未完整地形成,我就驀地意識到了一個關鍵的區別。
跟程肅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直至天明,這好像還是第一次。
我終於
明白過來,爲何出秀會顯出一副竭力迴避的姿態了。
“去替朕準備洗漱。”想通了箇中緣由,我從容不迫地吩咐起來,“還有程相的份。”
“……”出秀聞言,欲言又止,但思量過後還是選擇了領命稱是。
“這兒畢竟是御書房,你這樣讓宮女替臣子……而且還是異性臣子去準備洗漱用品,是不是不太合適?”待出秀邁著碎步離去之後,程肅直截了當地問。
“難道你打算蓬頭垢面地去上早朝?”我淡定地反問。
“也不至於蓬頭垢面……”他小聲回道。
“不漱口、不洗臉,你受得了?”忽略了他的嘀咕,我故意斜著眼道。
“……”他不做聲。
“我沒記錯的話,想當初你在從東漓的天牢裡出來,面對六書的擁抱,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四天沒有沐浴了’。”我故意壓低嗓音,學著他當時的模樣逗他。
言下之意,我知道他是個愛乾淨的人,在我面前嘛,他就別裝,更別委屈自個兒了。
“你倒記得……”話音未落,他已注視著我,似是一愣。
緊接著,我也微微一怔。
是哦……這麼小的事情,我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呃……”我一時有些無措,連帶著目光也開始四下飄移,“我記性好嘛……”
“我把找到的記載翻給你看。”他沒再繼續前一個話題,徑自回到了出秀出現前的議題。
見他一邊說著,一邊拿來一本書冊,將之翻開,我也定了定神,把腦袋湊了過去。
“你看這裡……”程肅指著一個地方開口,卻又好巧不巧地被女子的聲音打斷了。
“皇上,”出秀領著幾個埋低了腦袋的宮女,立在三米開外的地方,“請皇上洗漱。”
“拿來吧。”我不得不暫且轉移注意力,站直了身體,望著她應道。
幾名宮女得令,快步上前,奉上了漱口潔牙用的鹽水、布料和小痰盂,端來了裝有洗臉水的臉盆,遞過了一塊擦臉用的乾布。
我匆匆用鹽水漱了漱口,洗了把臉,然後拿起乾淨的方布擦拭臉頰——擦著擦著,我忽然頓住了手中的動作。
“是不是該上早朝了?”我側首看向程肅,尚毫無知覺。
放下手裡微溼的方布,程肅目不轉睛地瞅著我,倏爾眸光一轉,瞥了瞥出秀。
這一舉動,令我猛然意識到,自己在不知情的宮人面前,對他太過隨意了。
“出秀,朕問你話呢。”爲了挽回自個兒的失誤,我只好若無其事地撒了個謊,將矛頭指向了無辜的貼身宮女。
原本會意無誤故而默不作聲的出秀這下反倒迷茫了,她不由自主地擡頭向我投來了疑惑的目光,但好在她是個機靈的丫頭,片刻的愣怔過後,她就低眉順目道:“回皇上,是該早朝的時辰了。”
“嗯,你們先下去吧。”我繼續裝模作樣地下令。
“是。”一干人等迅速告退。
等人都走光了,程肅一本正經地向我表示:兩人一同上朝太不合適,他作爲臣子,還是先上外頭候著,按照正常途徑入殿吧。
至此,我目送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小心肝莫名悸動起來。
怎麼搞得像被捉姦了似的……呃!想什麼呢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