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我已堅定地凝眸于眼前人,而溫故離亦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緊鎖的雙眉依舊難以舒展。
“皇上這是在以自己作為誘餌……”四目相對間,他忽而面沉如水道。
“怎么說是‘誘餌’呢……”對方的說法令我不由失笑,但須臾揚唇后是前所未有的莊重,“朕此番前去,當然不僅僅是為了逼師兄出手相救,還為了帶兵奪回南城門的主導權,為沐須城的將士們補充軍力與供給,同時,朕可入住城中,穩定沐須城的人心,并且……朕還打算發動城內的十二萬百姓,和士兵們一同抗擊敵人。”
聽聞我最后的這一設想,溫故離不禁為之一震。
“但是皇上,他們都是沒有受過任何訓練的普通百姓。”短暫的瞠目過后,溫故離急不可待地提醒我道。
“朕知道,可眼下敵我雙方實力懸殊,沐須城等不了太久,只能靠自己了。”上述殘酷的現實,又何嘗不令我心焦無奈,“只要我們能撐到北梁援軍到來,就是我們贏了。”
“皇上,臣還是覺得……”
“什么都不用多說,朕只問你一句話,如今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彼此相望,雙方皆是擰眉不語。
事已至此,我別無選擇。
沐須城一旦被攻破,那么皇城淪陷就只是時間的問題。
我不是沒考慮過逃走,但我果然還是做不出來。
亡國之君——即便我愿意背負上這個沉重的罵名,我又何以肩負天下蒼生的性命和他們從今往后的命運?
更何況,我難道要讓我身邊的人,讓身為我朝左相的程肅,一輩子都過著亡命天涯的生活?
如果說我這條不知能活多久的命還可以再做些什么的話,那就是作為一個完整的人,作為一個國家的帝王,去保護我的臣民,保護我最重要的人。
我不是毫不畏懼,但時至家國危難之際,我必須挺身而出,必須迎難而上——為了無數條鮮活的生命,更為了那個一直在默默守護我的……我珍愛的人。
“時不我待,馬上傳令下去,召集人馬,準備物資,最關鍵的是,派人快馬加鞭,務必以最快的速度,將朕赴沐須城御駕親征的情報傳到梁圣帝的耳中。”
“皇上!茲事體大,求皇上三思!”
溫故離倏爾冒出的話語令原本已目視遠方的我猝然目光一轉,落到了他的身上。
這一刻,他屈膝跪在了地上。
他用一雙眼,目不轉睛地仰視著我。
那漆黑而又深邃的眸中,竟透出猶如破冰后的滿目晶瑩,化作了黑夜下的縷縷光芒。
這震撼人心的眼神,讓我突然就想起了程肅曾幾何時的那番話。
他的眼睛里,似乎藏了很多東西,但是,那卻是一雙很干凈的眼。
不論言語、動作、表情如何作假,一個人的眼睛,是騙不了人的。
云玦,好好看看他的眼睛,然后透過他的眼,看他的心。
四目相接,我如同被施了法術一般,定在那里,凝視著男子的瞳仁。
這個人……不是擔心計劃失敗,而是真的……怕我會一去不返。
連我自己都無法相信,此時此刻我的腦海中,竟毫不遲疑地出現了上述認知。
“溫故離……”我驀然揚起嘴角,一種悲喜交集的感覺油然而生,“不知道為什么,朕覺得你變得有人情味了……”
“皇上……”他顧不得發愣,很快回過神來繼續勸阻,“請皇上再給臣一天的時間,容臣想出萬全之策……”
“你明明跟朕一樣,知道這所謂的‘萬全之策’根本就不存在,又何苦自欺欺人?”我依然淺淺地笑著,緩緩靠近了他,向他伸出了右手,“溫丞相,在你眼里,國家和國君,究竟孰輕孰重?”
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居然會鄭重其事地對他提出這個問題。
可是這一天就這樣不期而至了,還叫我莫名地感受到了一種釋然。
他微睜大眼凝視著我,擰緊了雙眉,動了動雙唇,終是無言以對。
我不強求他的答案,只是默默無語地把他扶了起來。
“此事,朕意已決。還有,”我急急道出了一個承接用的副詞,為的是不讓他有“可乘之機”,“朕一定會活著回來。”
他面露痛色,凝神看了我好一會兒,最終一語不發地閉上了雙眸,嘆息著垂下了眼簾。
是日過后,短短兩天,寰帝將欲親征沐須城的消息就傳遍了南浮朝野。
朝中大臣聞訊,有大驚失色竭力勸阻的,有神情凝重憂心忡忡的,也有欽佩不已贊不絕口的。面對這一切,我唯有以不變應萬變,一門心思為兩天后的出發做準備。
而就在啟程的前一天,原本該在程府照看程肅的黎曄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你要御駕親征?!”視線對上的一剎那,他就劈頭蓋臉地問我。
“……”早已從他心急火燎的神色中看出了他的來意,我好整以暇地望著來人,并未即刻作答,“都退下。”
“是。”早就習慣了動輒被國君屏退的待遇,宮人們馬上領命退出了屋子。
黎曄聞言,側目掃了四周一圈,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小小的失態,但待宮人一走而光過后,他就立馬盯緊了我的眸子,急切地重復了自己的問題:“我聽說你要親自領兵奔赴沙場?”
果然還是瞞不過去……
誠然,消息一出,我其實是希望不要驚動程府里的兩個男子的,可是我并未刻意隱瞞,因為我清楚,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墻——何況是一國之君御駕親征這么大的一件事。
我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來人焦急的臉龐,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你不會武功又毫無帶兵作戰的經驗,怎么可以去做這么危險的事?”他皺緊了眉頭,急忙追加了上述反問。
“有這兩個弱點,就不能上戰場嗎?”我心平氣和地笑了笑,然后將我不得不前往沐須城的理由逐一陳述。
他未置一詞地傾聽著,雖是仍舊緊鎖雙眉、臉色不霽,但卻在我的鑿鑿言辭中尋回了平日里的冷靜。
“你曾經和我一樣坐在這個位置,應該最能夠理解我的立場。”最后,我輕撫著座椅的扶手,若有所失地道出了心中真實的想法。
話音落下,我注目而去,見他抬眼直視于
我,眸中千轉百回。
“一定要去嗎?”他問。
“是。”我沉靜地頷首。
他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我陪你去。”他說。
我一愣,怔怔地瞅著他,正欲開口謝絕,卻聽得他毅然決然道:“不要以任何緣由來拒絕我,我所作的決定,和你一樣的堅定。”
四目相對,電光石火,這一次,換我鎖起了雙眉。
他不容置喙的口吻和堅決如鐵的眼神,已經粉碎了轉圜的余地。
“好。”
我只能妥協,而他,不再多言,一臉嚴肅地轉過身子,一步一步消失在我的視野中。
本來,我是想托飛檐一路保護我的。畢竟我手無縛雞之力,想要從你死我活的戰場中全身而退,不靠一個武藝高強的人相護左右,是不可能的。
至于黎曄,我本有其他的囑托要交付于他。可既然他如此執著要隨我前去,那就只好改換一下安排,將我心里最惦記的事情交給飛檐了。
入夜,我便找來了飛檐,把我即將親赴前線的打算和緣由告知與他。不出所料的是,飛檐聞訊臉色一變,當即單膝下跪雙手抱拳,表示要隨我一同前去以護我平安。我告訴他,已經有一個同他武功不相上下的高手會履行這一職責,而我之所以會請他過來,是因為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托付與他。
萬籟俱寂的夜幕下,唯有屋外的蟲鳴聲依稀可辨。我就著搖曳的燭光,目不斜視地對之對視,目睹的是他眼中的不解。
“萬一……我是說萬一……”盡管心下早有準備,事到臨頭,我還是不由自主地頓了頓,“萬一兵敗城破,抑或出了什么其他的變故,你一定要在第一時間保護左丞相,逃離南浮,前往東漓。”
話音未落,跪地不起的飛檐已然瞠目。
“皇上,您剛才不是說……”他難得地瞪大了眼,露出那種不可思議地神情。
“朕是說過此計可行,可是世事難料,朕不得不防。”說著,我已然站起身來,不緊不慢地走到了男子的跟前。
下一秒我所作出的動作,令目光始終追隨著我的飛檐瞬間目瞪口呆。
是的,我蹲下身子,驀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皇上!”
“你聽我說!”我攔下飛檐猝然還魂后急急伸來意欲攙扶的雙手,隨后握緊了他的手腕,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盛滿錯愕的眼,“我不是在憑借國君的地位命令你,是在以朋友的身份拜托你,無論如何,都要替我保護好程肅。”
“皇上……”他面露痛色,仿佛不能理解我緣何突然如此。
“我很感謝你一直以來盡心盡力的守護,如果不是你在,我不知道多少個晚上都會睡不安穩,不知道有多少次陷入險境無法脫身。”看著他蹙眉搖頭難以接受的模樣,我忽然鼻子一酸,“雖然如今,你我看起來像是主仆,可在我眼中,你始終都是當初那個沉默寡言卻盡忠職守、至情至義的俠士。”
“……”他艱難地動了動唇,想說些什么,但似乎又不知該如何表述。
“所以這一次,我也請求你,若我遭遇不測,你務必要護他安然無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