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良梓棲好言寬慰了幾句,才放心地回了王府。鑑於原本想要詢問的事情已經在良梓棲處得到了妥善的處理,我成功勸說三度進屋作陪的莫無爭早些回府,以免被人撞見,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天氣似乎自那一日起就驟然冷了幾分,我在牀上躺了一天,便如同事發前那般重拾了正常的生活節奏。程肅等人幾次欲言又止,見我無意提及那天在宮中所發生的變故,也就生生壓下了心頭的好奇——但我感覺得到,他們好像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對待著我,彷彿是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哪壺不開提哪壺,喚起我不愉快的回憶。
得友如此,我復何求?
我想告訴他們,我決計不會就此倒下,相反的,我會帶著遺恨和愧疚,向所有虧欠的人討回那筆債。
彌補也好,懺悔也罷,如今我能做的,只有以此告慰亡者的在天之靈。
事發後的第三日,宮裡傳來了樑尊帝的口諭,說是酉時宣我入宮覲見。
聞訊,我不懼反笑,準時進宮,去會我這身子血緣上的親舅舅。
“民女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睒抛鸬鄣臅績?,燈光昏暗,寂靜無聲,只聽得我語氣如常的叩拜請安。
“平身?!?
“謝皇上?!蔽也痪o不慢地站起身來,擡頭不著痕跡地瞥了瞥四周的情況。
這屋裡,貌似只有我和他兩個人?
“朕今夜召你前來,你可知所爲何事?”他面無表情地坐在正中央的座椅上,雖顯倦態卻仍不失王者威嚴。
“回皇上,民女不知。”我一邊恭恭敬敬地迴應著,一邊趁此良機打量起男子來。
樑尊帝的臉色比起前幾日又晦暗了不少,聽我回話的時候,他還忍不住咳了幾下。雙目無神,鼻息不勻,脣色泛紫,他整個人看起來懨懨的。
我忽然覺得他有些可憐。
可惜一切,都已無法挽回。
“再過十日,你就要嫁入王府了。你是梓棲的第一個側妃,有些話,朕需交代與你?!笨人酝炅?,他緩了緩勁,隨即又恢復到先前那巍然不動、高高在上的樣子。
“民女願聞皇上教誨。”我低眉順目道。
“既是身爲王府側妃,便要時刻牢記自己的身份。府外之事,切莫事事入耳,日日關心?!蹦凶硬懖惑@地說著,毫無作爲長者的循循善誘之勢,“在梓棲納正妃之前,打點好王府裡的事務,即是你的全部?!彼挠牡仃P照著,冷不丁頓了一頓,又咳嗽了幾下,“莫要將手伸到府外去,無論是前朝,還是後宮?!?
是我多心了嗎?他這話,尤其是最後一句,似乎帶有弦外之音?
“梓棲是朕的皇兒,他若做錯了事,朕會罰他。”我這邊心裡不禁犯起嘀咕,他那邊仍在兀自繼續著他的訓示,“但是其他人,不一樣?!?
不一樣?什麼不一樣?
越聽越糊塗的我不由自主地擡眼,向說話人望去,恰巧撞上了他幽深不明的目光。這眸光,像是在探究,更像是在警告。
莫非前兩天的事,他根本就……是啊,我怎麼疏忽了呢?此人極具城府又生性多疑,加之深諳宮中之道,豈會就那樣輕易相信了沈姑姑的話
?
思及此,我不免心跳加速,但一想到樑尊帝既然沒有深究就代表他已有意了結此事,我又很快鎮定下來,恭順地低下頭去:“民女謹記皇上教誨?!?
“跪安吧?!彼剖谴艘豢跉?,一句話說得有些無力。
“是?!蔽仪分碜?,踩著碎步倒退了一段距離。
“皇上?!本驮谖覝蕚滢D身的時候,後方響起了女子輕柔的聲音——待我轉過身子,則剛好迎上了廉妃匆匆掃過的視線。
我突然想起那日在廣場之上,她是唯一一個人雖在場卻全程旁觀而未置一詞的人。
我彬彬有禮地向來人福了一福,而她則兀自端著一隻盤子與我擦肩而過。
“皇上?!彼鸲荒伒纳ひ粼俣葌鱽?,此時,我已站直了身子重新邁開步伐,“該服藥了?!?
我險些因這四個字而頓住腳步。
電光石火間,我忽覺瞭然。
心中的塵埃,於此刻落定。
翌日,宮中傳來了樑尊帝病倒的消息。
這一天,果真是來了。
想起昨夜樑尊帝特意囑咐的話語,我決定呆在府裡靜觀其變,不去趟那渾水——不是他口口聲聲地告誡我,不要多管宮裡的閒事嗎?
何況,就連莫無爭也派人當即來叮囑我:少往宮裡去。
然而,當第三日良梓棲欲攜我進宮侍疾之時,我稍作猶豫還是答應了下來。
於情於理,我這個衆人眼中的未來兒媳似乎都該盡一盡孝道。
於是,我隨良梓棲一同入宮,見到了那仰臥於病榻之上的男子。儘管早有心理準備,但目睹龍顏的一剎那,我還是不由自主地吃了一驚。
不知是不是白天光線充足的緣故,樑尊帝的臉色看起來愈發暗沉了,仔細一看,印堂處還泛著極淡的青黑色。幾名太醫欠身侍奉在牀側,個個神色凝重。
良梓棲到底是樑尊帝的親生骨肉,就算因傅卿尋之事而與父親心生嫌隙,關鍵時刻還是個孝子。他關切地詢問了樑尊帝的病情,聽完太醫不容樂觀的診斷後,他眉宇間的憂慮如假包換。
“怎會病重至此……”他喃喃自語著,彷彿在爲他這些日子以來的疏離不問而感到自責,“楊御醫呢?”似是注意到了一行人中居然找不到那個最爲可靠的身影,良梓棲皺著眉頭問。
“回王爺,楊御醫三個月前就告病,回鄉休養了?!币幻觊L的太醫垂首恭敬作答。
“至今未歸?”良梓棲的眉毛擰得更緊了。
“是?!蹦侨说念^也埋得更低了。
“傳本王急令,去把楊御醫請回宮來?!绷艰鳁敊C立斷地下令,幾名太醫許是自知醫術不如那被視爲中流砥柱的楊御醫,亦深知應以一國之君的龍體爲先,故而沒有一人提出異議。
我一言不發地注視著雙目緊閉的樑尊帝,心裡並不輕鬆。
想當時初來乍到,莫無爭告訴我下一個刺殺的對象乃北樑皇帝,我還毫無實感,潛意識裡認定了自己僅僅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旁觀者。可現今,當目標真的瀕臨滅亡躺在我的面前,我卻驀然發現,自己不知從何時起已經入了局。
注意到這一點,我突然覺得周遭的空氣也
跟著冷了下來,一股陰謀和死亡的氣息瀰漫在屋內,叫人忽覺胸口發悶。
沒多久,良梓棲察覺到了我不適的神情,體貼地準許我先去休息。可是衆目睽睽之下,我這個未來的側王妃又豈能就此拍拍屁股走人?因此,我只好識大體地表示自己並無大礙,理當留下來照顧聖上——直到兩個時辰後,該做的工夫做足了,我才得以安然回到府中。
人雖歸來,心卻還有一半懸在宮中。帝王病情告急,本就是一個國家最爲動盪的時刻,更何況,這個明明有著一位皇子的國家卻遲遲不立儲君——著實詭異。
在樑尊帝病倒之前,興許所有北樑臣民都想當然地以爲,既然北樑只有一位皇子,太子人選別無他想,那麼立與不立,並無差別——不過,當疾病猝不及防來襲之後,種種揣摩和不安便蠢蠢欲動了。
前朝後宮,宮裡宮外,紛紛暗測:爲防患於未然,這回是不是該立儲以正國本了?
誰知,事態又一次出乎了人們的預料。樑尊帝病倒的第三天,宮裡確實傳出了一道聖旨,當所有人都豎起耳朵等著一件板上釘釘的事情塵埃落定之時,聖旨的內容卻叫人瞠目結舌。
沒錯,那不是一道冊立儲君的聖旨,而是一道命後宮嬪妃悉數隨駕西去的旨意。
消息一出,滿城皆驚。
有人蹙眉,說事有輕重緩急,皇帝是不是病糊塗了,都什麼時候了,就算大皇子繼位毫無懸念,也不該在這非常時期先頒佈這麼一道只關後宮之事的聖旨;有人輕笑,說皇帝並不是病糊塗了,相反,他神智清明得很,既然大皇子繼承大統已是不言而喻之事,那麼皇帝就該把握最後的機會,替皇子鋪平道路,拔除先帝時期的後宮勢力,好讓新帝不至於受外戚鉗制;還有人搖頭,說伴君如伴虎,好好的幾位妃子,不是陪伴了他大半輩子,就是才受封得寵,這皇帝怎麼就忍心令其統統陪葬呢?
當然,上述揣測議論大多是在暗中滋生,官員也好,百姓也罷,還不至於傻到爲此不顧性命。
如果說有例外的,大概就數穆清弦這位放蕩不羈的東漓神醫了——府外,衆說紛紜,府內,他也坐在院子裡,意有所指地說著“你們這皇帝”云云。
“穆公子,禍從口出。”我瞥了他一眼,好心提醒道。
“這裡不是沒外人嘛……”他笑著環視四周——確實,後院裡只有程肅、柳自娫和我。
“隔牆有耳?!蔽矣挚戳怂谎?,不鹹不淡道。
他似是愣了一愣,旋即又不以爲意地挑了挑眉:“就算有耳,眼下也無暇隔牆傾聽?!?
我不再理他,自顧自地仰望天空。
北樑,要變天了。
可是,後宮的妃子是無辜的,尤其是德妃……那日她有意護我的話語言猶在耳,我真心不願意看到這樣一個寬厚仁慈的女子被莫名葬送。還有廉妃、傅卿尋、嫺妃,甚至是那個毒打過我的淑妃,無論是新仇還是舊恨,我也沒盼著她們個個去死啊。
樑尊帝……他究竟爲何要在這個節骨眼上下這樣一道聖旨?
這一疑問一直盤旋在心頭,揮之不去——直到兩天後,不是答案勝似答案的意外,以一種叫人咋舌的形式,浮出了水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