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郡,陽周。
昏暗的室內,老鼠吱吱的從枯草叢中爬出,鼠須在空中微顫著,兩隻小眼似乎瞅見了什麼東西。一盞油燈吊在木樁上,發出淡淡的光芒。光芒照亮了二尺之地,老鼠眼尖,看見靠牆的角落還殘留著幾粒飯粒。它歡快的跑了過去,湊到飯粒上,小嘴輕輕的嚅動著。黑暗的壁間,光亮永遠照不到的黑暗角落。一隻手伸了出去,五指抓住了那隻老鼠,手掌一用力,只聽“吱”的一聲,那隻手又縮回了黑暗的深處。
死囚是不會有人光顧的,特別是這最深的囚牢,也許一年半載都不會有人來。看守死囚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獄卒,他整天都在打瞌睡,好像從未見他清醒過,他的眼角留有灰褐色的眼屎,就像是蠟燭快要燃盡之時的蠟淚。他每日的任務就是送飯給死囚裡的人,如果他高興了,他會留一小撮飯放在破碗裡,扔到了壁牢外面,有時候想不起來,他就幫忙吃了,反正也無人知曉。這破牢裡面關了五位死囚,可惜半年都未曾處決,似乎外面的人已經忘記了這裡的存在。
最開先的時候,死囚裡很熱鬧,老獄卒能聽見叮叮噹噹的打鬥聲,後來沒了,只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偶爾聽到低沉的嚅咬聲。老獄卒年紀大了,沒心情管裡面的破事,他每天都是趴在木桌上,打盹睡覺。只有偶爾爲油燈添油的時候,他才往監獄裡瞟一瞟。裡面黑黝黝的,只能看見一雙綠油油的眸子,老獄卒往裡面看了一眼,就嚇出了一場大病,從此之後他再也不敢往裡面看了。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監獄裡能聽見細不可聞的嚼嚅聲,那聲音猶如夢魘,弄得老獄卒幾晚都不敢在木桌子上睡覺,他跑到了外面,外面的牢房只要一聽見響動,就會有無數隻手從縫隙中伸出來,他們叫嚷著:“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聽到了這熟悉的聲音,老獄卒纔有一種活在人世的感覺,死牢的最深處,那裡關押的不是人,而是魔鬼。
老獄卒越來越不喜歡待在裡面,他老是抽空跑出來,將裡面的情形跟幾個年輕的獄卒說了。年輕人膽子大,非要去瞅瞅究竟,他舉著油燈貼著縫隙向裡面看,裡面有一團漆黑的黑影,年輕的獄卒張著嘴打笑了兩句,一隻手扯著他的頭髮,將他整個人生生的從一個只有一巴掌寬的縫隙中扯裡進去,骨頭、腦袋、身子完全扯變了形,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人敢接近那個死囚。外面當官的貴人,也不處置死囚裡的那個惡魔,日子就這麼一天天的過去了。
老獄卒依舊在打盹,在某一天睡得迷糊的時候,牢房裡來了好多人,無數裝備精良的甲士,簇擁著一個身穿華服的中年男人。那個男人很像一個商人,眼睛裡面寫滿了精明,他的十個手指都戴滿了戒指,金的、銀的、翡翠玉、羊脂玉、各種式樣都有,他脖子上掛著的飾品佔了胸口一大圈,走路的時候全身上下都在叮叮噹噹的作響。
所有的甲士都對那人很恭敬,他們嘴裡叫那人侯爺。侯爺進了那間獄室,無數的火把將那間屋子照得通明,老獄卒也終於看清楚了獄內到底是一副怎麼樣的情形。
那裡面鋪著累累白骨,一個穿著烏黑囚服的人蹲在裡面。他披頭散髮,看不清模樣,等到衆人接近,他才緩緩的擡起了頭顱。火把在明亮也難以看清出他的長相,他的面孔烏黑,留在外面的只有一雙綠得發亮的眼眸。任誰被那雙眼眸掃中,都會從腳底板生出一絲寒意。
唯一不害怕的,就是那個渾身掛滿了飾品的候爺,他目視著裡面的那個人,嘴巴里發出呵呵的聲音,接著又轉成哈哈的大笑。候爺笑夠了,纔對著黑影說道:“樂陽啊樂陽!沒想到你這樣都不死。”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那黑影顫動著,綠色的眼眸死死的盯著外面那個一臉富態的男人,喉嚨裡艱難的擠出了兩個音節:“伯——彥!”
他的聲音無比的沙啞,言語中透露出的恨意任隨聽了都會渾身發寒。伯彥很隨意,他蹲了下來,向監獄裡的那人說道:“其實你早就該死的,可惜我這人記憶不好,老是忘了殺你。前些日子我一直很忙,忙著追殺董家的餘孽,忙著同魏趙周旋,忙著調兵遣將,忙著嫁女兒。忙著忙著就把你忙忘記了,所以你能多活這麼久,說起來還得感謝我。你一定想不到,我最終選擇了誰,我將女兒嫁給了秦王,帶著上郡投奔了秦國。我跟你一樣,其實都是小人物,不同的是你一直覺得你是個大人物,我一直覺得我是個小人物。哪怕現在我擁有了上郡,也能稱候道孤,我還是覺得自己是個小人物。所以,我得攀上大人物,秦王是什麼人?他身上留著的可是這世上最珍貴的血脈啊!我把女兒嫁給他,我也能成爲大人物,你說這是不是一個很好的注意?”
“無恥小人,必不得好死!”樂陽在監牢裡冷冷的說道。
“哈哈哈!”伯彥笑了,他搖頭說道:“我得不得好死,你說了不算。不過你肯定不得好死,我是知道的。”
伯彥站了起來,在監牢裡四處打量著,搖頭感嘆道:“生咽人肉的滋味不好受吧?放心,一切都會解脫的。”
伯彥帶著人走了出去,監牢外面一個灰衣官吏拿著一策竹簡搖頭晃腦的念道:“樂陽弒主叛亂,十惡不赦。明日午時,推到校場車裂!”
牢房裡,傳出了瘋癲至極的狂笑聲。那聲音震動了整個監獄,監獄中的囚徒都縮成一團不敢再鬧。到了晚上,老獄卒將一盤燒雞,一碗米飯送到了牢房邊上,他說道:“吃了那麼久的人肉,也該嚐嚐米飯是什麼味道了。不然,臨死也不知道自己曾做過一回人。”
黑暗中伸出一雙手,將盤子裡的東西全部都拿了進去,沒過多久,裡面就傳來嚼嚅的聲音。老獄卒再也不害怕了,他倒在木桌上,沉沉的睡去。
第二天天大亮之後,數十個甲士來到了牢房中,一直未曾打開的牢門終於打開。老獄卒聽到了一聲瘋狂的咆哮,接著就是無數的打鬥聲。過了好半天,牢房裡纔沒了動靜。牢房裡的那個瘋子終於被制止住了,他身上捆著無數的鐵鏈,被人拖了出去,他出去後,牢房裡又拖出了四五具死屍。
樂陽被按上了囚車,被無數人拉著在街頭晃盪,無數的百姓涌了出來,雞蛋石頭全部朝他砸去。
他閉著眼睛,任憑那些百姓叫罵投擲。囚車搖搖晃晃,在整個城區都逛了一圈,才向著校場駛去。囚車路過曲亭的時候,路邊殺來數十個黑衣死士,這些人一個個悍不畏死,殺得伯彥的士卒節節敗退,當頭一人,手提一柄流星錘,連殺了數十人,他砸爛了樂陽的囚車,然後抽出背上的闊劍,一劍將樂陽身上的鎖鏈全部斬斷!那人抓著樂陽的臂膀,朝他吼道:“走!”
樂陽狂嘯一聲,雙手提起那人,直接扔到了地上,他提著數十根鎖鏈,發瘋似的朝那羣士卒殺去。黑衣死士連忙將首領扶起,首領聽到旁邊又傳來了喊殺之聲,他臉色一變,急忙說道:“看來我們救了一個瘋子,別管他!我們立即殺出城去!”
數十個黑衣死士聽後,立即向城門殺去。看守城門的士卒早已經將城門關上,黑衣死士被士卒團團圍住,首領提著流星錘奮力拼殺,幾次衝擊都未破門。沒過多久,後面的士卒開始驚惶的奔逃。樂陽手提數十根鎖鏈,一路亂舞,如同瘋魔,上百人圍著他不敢上前。樂陽看著黑衣死士,朝首領說道:“一道城門就把你們攔住了?把鏈錘給我!”
黑衣首領將手中的鏈錘遞給了樂陽,樂陽接過鏈錘,一聲狂嘯,提錘朝城門砸去。
“哐當”一聲,陽周的城門不住的震動,門閂被一錘砸爛,樂陽用腳一踢,城門就踢開了。
黑衣死士殺出了城門,首領帶著樂陽等人不停的奔逃,他們在城邊不遠的樹林藏匿了馬匹,十幾人騎上馬後,立即逃之夭夭。
逃了整整一天,他們才跑了一個小鎮裡歇息。等樂陽洗漱了一番之後,首領才說道:“我叫周勝,奉韓將軍命令潛入上郡的打探消息。今天爲了救你,我們的行蹤暴露,不得不逃回內史。”
樂陽冷哼一聲,眼睛盯著周勝背後的闊劍說道:“你這把劍不錯!”
周勝道:“此乃歐治子所鑄名劍‘巨闕’,此劍重五十二斤,削鐵如泥!如果樂將軍喜歡,送給你又如何?”
言畢,直接從背上取下寶劍,雙手呈給樂陽。樂陽笑了笑,並未接過周勝的寶劍,他道:“樂陽活著,只爲了報仇!一是爲了取秦王子嬰的首級,一是伯彥的首級。我可以爲你的韓將軍所用,但你的韓將軍要是對付不了這二人,我自然會離去,去尋找能爲我報仇的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