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霧與寒霜是冬日早晨經常出現的東西,若某日沒有這兩樣東西侵襲,那便是難得舒適的一天。晨間的微風輕拂,連太陽也起了個大早,掙脫了雲霧的糾纏後,在天上發出淡黃色的光暈。
冬日的太陽並不刺眼,所以站在院中的二人可以盡情的觀看。
一人道:“日出月落,月落日出,乃亙古不變之理。”
一人笑道:“或遇陰晴,或遇雷暴,那時日隱月蔽,也未見得不變。”
先前那人搖頭說道:“此乃詭辯,某不願與公爭論。在這楚國,無論變與不變終究免不了走上那條路,既然楚王不欲稱帝,南宮也無心留楚,這便告辭吧!”
與南宮交談之人正是范增,范增捻鬚笑道:“你若要走,我也不強留。天地有變數,也有恆定之事。可不論是多大的變數,天地間的晝夜依舊會轉換,人也會生老病死。妖星如何?紫薇如何?在我看來都沒有多大的關係。天下英雄不是我這種即將入土的老匹夫,也不是像你這種招搖撞騙的方士。方士就是方士,終究不能得道,更談不上成聖!英雄的故事終究是由他們自己去譜寫,你我不過是某段小溪中被放牛小兒投擲的石子而已!子嬰能從危難中站起來,他也是當之無愧的英雄。就像是大王說的那樣,能跟這樣的英雄一起逐鹿天下,也未嘗不是一件美事。”
聽范增說完,南宮也只是臉上笑了笑,他彎腰作揖向范增告別道:“範公豁達,南宮受教。今日作別,來日再會!”
范增喚道:“彥蟬!”
白眉彥蟬從假山中無聲的走出,范增對他說道:“替我送送南宮先生!”
彥蟬低聲稱喏,轉身向南宮望施禮道:“南宮先生這邊請。”
南宮望隨他出府,臨行的時候,彥蟬已經準備好了馬匹與乾糧,又讓下人端來一盤禮金,南宮望都沒接受,他指了指自己的腿說道:“我自有腳,何須用它物代步?我自有手,又何須擔心被餓死呢?少主美意,我心領之!”
南宮望正欲離去,彥蟬突然拽住他的手,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先生遊歷天下,想必會多不少見聞,如能傳遞迴幽閣,彥蟬感激不盡!”
南宮望帶著一臉笑意的說了句:“幽閣?”在嘴裡仔細的嚅嚼念幾遍,突然間捧腹大笑,在彥蟬愕然的時候,南宮望已經大笑著離去了。
看著南宮望離去的身影,彥蟬的嘴角拉扯出一個弧度,冷笑著說道:“此等妖道,最會裝神弄鬼!”
拂袖轉身,旁有下人在他耳畔耳語了兩句,彥蟬的雙眼一瞇,不一會便頷首離開。
秦使已經離開彭城,一行人都身心愉悅,與來時相比臉上更多了不少的笑容。在隨行看來,使者池裳不僅完成了秦王託付的使命,還能全身而退,此行簡直堪稱完美。然而坐在馬車上的池裳卻沒有一點笑顏,相反的他臉上神色極其複雜。
車身不停的搖晃,而池裳的心也不停的晃盪,他腦海中不時的想起昨日楚王所說的話:子嬰小兒哪怕是犧牲一個忠臣的性命也不願讓孤稱帝,那便如他願吧!你回去後傳稟給子嬰,就說孤給他與之一戰的機會!
池裳並非爲楚王的挑撥之言所動,而是覺得項羽此人實在是難以預測。他回想起昨日的情形,心中可以斷定項羽暴怒的神色絕不會有假,當時項羽真有油炸他的心,可是爲什麼他又改變了注意?
回思項羽以前的所作所爲,他絕非是個心慈手軟之徒!項羽的手下也不缺少忠臣,他也絕不會是憐惜自己的本事,可他便便選擇不殺自己!
爲何?爲何?
池裳閉著眼睛回想起昨日所見,他慢慢的回想著,想著他步入宮廷所見到人和事。在他進殿的時候,蜀國的使者卻被轟了出來,也就是說楚王在之前還見過別國的使者。
蜀國、臨江國、衡山國、九江——嗯?
池裳霍然睜眼,他突然想起了一個人。楚王項羽讓將軍虞子期出列的時候,站在虞子期前面的那個人是誰?
楚國的上將軍龍且如今成了齊王,上柱國將軍季布死在了關東,虞子期跟鍾離味便是楚王殿中官職最大的二位,而鍾離味明明站在虞子期身後,那虞子期前面的那個人不難猜出——他是九江王英布!
池裳突然間明白了過來,項羽能按捺住心中的怒火是因爲英布在場的原因。英布本乃楚國的舊臣,如今雖然被封爲九江王,但依舊與楚國的關係密切,項羽做出如此舉動,足以說明他是故意做給英布看的!
“只要忠心,我就是連恨之入骨的秦使也能放過!”這就是項羽想對英布說的。
他爲何要如此說?莫非——他覺得英布已經不在忠心?
池裳似乎摸到了一點頭緒,就在池裳思慮的時候,馬車突然間停了下來,池裳心中一動,趕緊揭開了車簾。就在池裳彎腰揭開車簾的瞬間,馬伕的身子突然向後傾倒,“嘭”的一聲便砸到池裳的身前。
池裳的瞳孔一縮,他在馬車的脖子上發現了一根短小的弩箭,在看到弩箭的一剎那,他便縮身滾進了車廂裡面。
“嘣嘣”
兩隻弩箭插著池裳的耳朵射進了後面的木門上,池裳縮在木椅下面,側耳傾聽著外面的動靜。
突有笑聲傳來,猶如夜梟鬼叫一般,極爲難聽。笑聲過後,又有沙啞的聲音傳來:“不用擔心,車廂裡的那位大人躲得倒是挺快,並沒有被射死。”
那人似乎是對著車隊裡的某人說的,池裳的神情一動,便聽得韓則一聲怒喝:“你便是追殺我妻子的鬼面少主?”
“鬼面不過是遮掩之物,如果你能將她交給我,我可以放過你和車裡的這位大人的性命!”這是那鬼麪人的聲音。
“休想!”
池裳只聽得韓則一聲厲喝,又聽見勁風激盪的聲音,過後又“叮叮噹噹”的一陣擊劍之聲,在這吵雜的聲音中,池裳根本分辨不出誰佔據了上風,只是心裡暗暗祈禱韓則獲勝。秦王派韓則保護他的時候曾說過,韓則的劍術已入宗師之境,單憑劍術,世上罕有人是其對手。
就在池裳心中焦急卻又無奈的時候,突然聽得“嗙”的一聲大響,接著連車廂都一陣晃動。噼噼啪啪的木屑不停的下掉,池裳又聽得有人吐了一口血,接著便是九姑娘的一聲尖叫:“韓則!”
九姑娘的聲音極爲急迫,顯然是韓則受了傷!池裳心裡大驚,他沒料到韓則竟然會輸掉!
又是一陣低聲的咳嗽聲,池裳聽得是韓則的聲音。咳嗽之後又是極爲隆重的喘息之聲,池裳猜到韓則可能傷得不清。在一段短暫的沉默後,韓則低沉的聲音隨著濃厚的呼吸聲傳來了出來:“你……的劍!”
“我學的是快劍,講究的是技藝。看你的劍法,想必經歷過一些沙場的磨礪,走的以勢迫人的道路!你是我見過劍術最高明的一個劍客,但你缺少一柄好劍,還少一隻手,所以終究不是我的對手。”
“咳……咳……!”池裳耳裡又聽見了韓則那艱難的咳嗽聲,還有九姑娘那悲傷的呼喚聲:“韓則……你怎麼樣了?你不會有事吧?”
“他的身上中了我七劍,到現在都還沒死也算是他命大!阿九,跟我走吧!有些事情你不交代清楚,終究會害了他的!”
“你不要過來!你別過來!我求求你,我跟你走,你不要傷害韓則!”
“好!我不過來,你自己過來吧!”
“韓則……你保重。”
外面正當九姑娘準備放下劍走向鬼麪人的時候,池裳卻一下從車窗上跳了下來,嘴裡大喊道:“不要過去!他是騙你的!”
“你果然沒死!”這是鬼麪人的聲音。
“池先生——?”這是九姑娘的疑問聲。
池裳在地上打了滾,然後拍著袖子站到九姑娘身邊,他低頭瞥了一眼,一身是血的韓則背靠著車轅,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而他的身畔正站在滿臉是淚的九姑娘,她的劍已經扔在了地上。馬車外面有不少屍體,黑衣人跟秦王派遣的護衛都死了不少,所以鬼麪人背後只站在兩個人。池裳彎腰撿起了九姑娘的劍,拍著劍身對九姑娘說道:“我還指望著你拿他救我性命,怎麼能這麼輕易的丟掉?”
說完,便把劍遞給了她。
“池先生……”九姑娘一臉猶疑的接過劍。池裳笑著安慰九姑娘道:“別害怕,那鬼麪人也受了傷!”
說完便一臉好笑的看著鬼麪人道:“你不必僞裝了,別以爲我看不出來!”
池裳話一說完,鬼麪人的身軀便一陣晃動,有鮮血從他的面具下溢了出來。背後的兩個黑衣衛士連忙扶住了他的身子,口中大驚道:“少主!”
鬼麪人似乎在笑,沙啞的聲音很難聽。他目光死死的盯著躺在地上的韓則,過了半響才說道:“沒想到世間還有如此高手!”
說完他便低頭對兩名手下說道:“扶我走!今日作罷!”
等三人離開後,九姑娘才問池裳:“沒看見那人有傷啊!”
池裳說道:“他的傷在背面,所以走的時候都讓他的手下幫忙擋著。他中了一劍,不比韓則受的傷輕,你趕快將韓則扶進車廂,裡面有傷藥可以止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