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太多風雨,潤溼了崖上的山石。歲月的蹉跎,早就在山石的裡層留下了太多的裂痕,變得鬆垮的山石,被風一吹,悉悉索索的從山崖上掉下,碎石打在頭上還是挺疼的。趙予仰面看去,山崖上屹立著一顆青松,青松之間透出一縷縷光華,想必是皎月害羞,不忍相見。
心有所思,卻摸不著痕跡,趙予對鬆一嘆,放下了手中的繮繩,邁步朝山崖上走去。
爬上山崖,下觀青松,才明白,皎月並非隱藏於青松之間,而是懸掛於九天之外。就如那人,看似在眼前,心卻不知道有多遠。
心中有太多的惆悵,卻無法說出口。她想起了以前,在黃口山的日子,那時候的她跟現在的她完全不同,那時候的他也不叫秦王。他雖落魄,卻不肯受嗟來之食,他雖形容悽慘,卻有一身的傲骨。哪怕他跌落俗世,卻還是那麼與衆不同。那時候的他就如崖下青松間的月華,雖不見真容,卻能摸見他的心思,讀懂他的喜怒。等他成了秦王,趙予才發現,他並非在眼前,而是懸於九天。他的心思,她不懂,也看不穿。
那個時候的他也沒現在那多的心機,自己愛他,他卻要利用自己。先是察哈爾,再是李左車。察哈爾雖未死,但他疑心未去,形同軟禁。李左車新降,他還是不信他。李左車說公孫、蒯徹都不知道,然而她早就知道。似乎嬴子嬰自己都沒發覺,他言行舉動從未顧忌過趙予,有些東西趙予很早的就知道了。
趙予坐在石頭上胡思亂想著,土丘下的烈風突然一聲長嘶。趙予驀然驚醒,她側身看去,卻見黑夜之中一騎快馬飛奔而來。耳裡聽著那哚哚的馬蹄聲,心中思道:“莫非是他?是的,肯定是他,他看見我出城了。”
趙予愣愣的望著下面,心裡是說不出的欣喜。等待快馬臨近,看清楚從馬上跳下來的人後,眼神裡的那份期許一下就黯淡了下去:“原來不是他。”
李左車爬上了山崖,躬身跪拜:“公主!”
趙予一震,卻沒有回答。李左車從地上站起,從容不迫的走到趙予身畔,看著趙予臉上還未風乾的淚痕,他問:“今日秦王見我,想必公主就在外面吧!”
趙予嘴角微翹,轉身看去:“你倒是看得清楚。”
李左車笑道:“我沒看見公主在外面,但我猜得到。”
趙予哼了一聲,不予置否。李左車笑了笑,知道趙予不會相信,但他也不會告訴她,其實那天他在假山之下,看清楚了很多東西。
李左車又道:“公主出城,想必是秦王讓你隨我出征吧?”
趙予心中一驚,問道:“你怎麼知道?”
李左車當然不會告訴她,因爲他猜得到。他道:“公主莫非現在還沒看出來?”
“看出來什麼?”趙予喝問道。
李左車淡淡的說道:“秦王利用你!”
趙予冷笑了兩聲,只是用戲謔的眼神看著他,看他究竟想說些什麼。李左車道:“想想公主你的部下,沙太去了長武、鄂諢先、韋陀留在涇陽,他們身居要職,深得秦王看重,這些人現在已經成了秦王的心腹。就連以前你最信任的沙太,也在有意無意躲開你。你自己想想,他們已經有多久未曾見你了?”
“住口!”
趙予眉頭一皺,放下了那點戲謔的心思,咬牙問道:“你說這些想幹什麼?”
李左車搖了搖頭,說道:“如今我也降了秦王,公主,你身畔再無一可用之人了。你回到趙國的機會已經接近於無了,我一直稱呼你爲公主,是想提醒你,千萬別忘了自己的身份!一旦秦王得勢,趙國臨近,必遭戰事,到時候你就會成爲掣肘趙王的質子!趙王軟弱重情,不惜千里讓我來接您回國,卻未曾想——”
“夠了!”趙予冷冷的盯著李左車,說道:“別忘了,你現在也是秦王的臣子!”
李左車肅穆道:“我當然不會忘記!我要不是秦王的臣子,我又怎會出此下策!我——,只是完成趙王託付給我的任務。我雖秦臣,但也是趙人,我不希望有一天秦王會利用你來要挾趙王,也不希望有一天秦趙會刀戈相見!”
趙予身子一震,過了半響,她才問道:“你要我怎麼辦?”
“秦王相信你,那你就同我出征。到時候你就從邊外繞道九原,回到趙國。”李左車答道。
趙予問:“那你怎麼辦?”
李左車說道:“我會將你戰死的消息帶給秦王。”
趙予渾身一震,她愣愣的站在那,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李左車此時也沒說話了,他已經將該說都說了,剩下的事情,就該由趙予自己決斷了。
趙予思量了一會,最終點了一下頭。
……
風吹草低,不見日月。偌大的荒原,空曠得連飛鷹都不敢展翅。悠悠黑雲,變幻莫測,風起時雲涌,可惜的是顏色不同。荒原裡的土蛇、土鼠、土狼,個個隱跡藏形;有一種壓抑的氣息,瀰漫在天地間,瞳孔裡的人影如針,米粒點大身形,卻在視野裡突然變大,成爲一個高大巍峨的存在。
——那是,翟王章邯。
章邯坐在馬上,一動不動的望著前面。他前面有無數只螞蟻,黑壓壓的連成一片,昆莫站在螞蟻之間,也變得高大起來,成了一隻大螞蟻。
螞蟻再大,卻只會爬。這荒原太大,不是說多長幾條腿就能爬出去的。
昆莫吹著風,漠視著前面。在他眼中,前面的這些人本應該是死人,但現在這些死人都活了,自己還要同他們對話。心雖不甘,卻也無奈。
——如果不是月氏面對著一頭無比巨大的狼,他昆莫又怎會有耐心同死人對話?
冒頓就那隻巨狼,在撲殺了東胡的那隻狐貍後,終於將狼首掉向了月氏。月氏王庭裡的貴族早就嚇破了膽,他們一邊催促著昆莫立即回國,一邊獻上草場和女人向冒頓展現殷勤。這羣人,早就沒有草原男人那種頂天立地的氣概。他們成了啃噬月氏王庭的蛀蟲,將昆莫的血肉一點點啃食,逼得他不得不向章邯求和。
章邯盯著那隻螞蟻,拍馬走進了場中。昆莫冷哼了一聲,也揚鞭策馬入場。螞蟻和死人齊頭並進,死人道:“如果你不讓出狄道之北的土地,你就永遠爬不出隴西,只能坐看冒頓將你的月氏王庭打爛!”
螞蟻道:“你休想這麼輕易的取回土地,這是我用數千月氏男兒的命換回來的。”
死人笑了笑,說道:“那好,我急需一統隴西,告訴我,你要什麼?”
螞蟻沉思了一會,說:“鐵、鹽、布匹、弩箭。”
死人點了點頭,道:“這些我都可以給你,只要你儘快離去。這隴西,不是你們應該久待的地方。”
螞蟻同死人達成協議:螞蟻搬家,死人失財,二者皆大歡喜。
臨走之時,螞蟻對死人道:“月氏有冒頓掣肘,所以我不得不放下了到手的土地。你即便得到了隴西,別忘了北地還有復歸的秦王,他纔是你最大的敵人。”
死人冷笑道:“秦王新得北地,還未曾站穩腳,天就要收他,天如果收不了他,自然有我去收他。”
螞蟻揚了揚它的觸手,囂張的說道:“若非冒頓來襲,你章邯的人頭還會安穩嗎?”
死人漠然道:“你若不盡快離走,我就讓你永遠走不出隴西!”
二人同時仰天大笑,好似要一笑抿恩仇。昆莫掉轉馬頭,飛馳遠去。他走後,背後大軍齊聲高呼:“月氏王走好!”
昆莫突然趴在了馬上,他用手捂著嘴低咳了兩聲,等他站起來的時候,他悄悄將手心裡的血跡用裙布擦去。
來去一場空,還失去了兒子。昆莫耗盡了心力,就在返回月氏王庭的路上,突然猝死在馬上。
一代驕雄,終究沒逃出宿命的安排。哪怕他長了六隻腳,也沒能爬出隴西的那片荒原。他不是東胡王,他早看出了冒頓一統草原的雄心,他想掙扎求存,卻終究無功而返。
章邯得知昆莫死去之後,他才忍不住長嘆一聲。他心裡慶幸,慶幸有冒頓這個好人來幫他解除危機,若非是冒頓和月氏王庭的貴族,想趕出昆莫談何容易?前不久他纔在昆莫手中吃了幾次敗仗,若非月氏人不熟地理,他拿什麼同昆莫抗衡?
昆莫默默的來,默默地去。在隴西這片土地,除了留下了幾處硝煙,就再也找不到他的一丁點痕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