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馨蕓將頭發高綁在腦后,一身玄邊藍綢短儒袖口緊束,腰間一枚紅緞香囊隨著她起身的動作一晃一晃,散著微苦的青草氣息。她手中的銀劍如她身后的水紋一般輕輕波動著,劍光映著她的眼,在這片陰涼中竟顯得絲毫不遜于亭上日光。
好一個快意仗劍的江湖女俠——雖然個子小了一點,那氣勢卻不輸任何人。
白岳心下一凜,也瞬間拔劍出鞘,全身戒備,神情肅穆嚴陣以待。可他下一瞬就徹底懵了,因為那前一瞬還英姿勃發的少女突然綿軟了下來。
軟劍無力垂下,武馨蕓“啪”一聲將劍拍在桌上,一手撐著身子,一手扶額道:“啊,不行,我體虛,不打了不打了……”
白岳眼中冷芒凌厲,握劍的手緊了又緊,寒聲道:“武仙子何意?戲耍于在下么?”
武馨蕓從指間露眼看他,微皺著眉委屈道:“我在長老眼里竟是這么惡劣不堪的人么?”
白岳緊抿著唇,眸色一沉再沉。在那般目光下,武馨蕓覺得自己看到了他沒說出口的話:你在所有人眼里都惡劣,非常惡劣!
看著悶不吭聲的白岳,武馨蕓只覺一陣脫力,無奈道:“好吧好吧,不繞彎子了,我承認現在的我打不贏你,所以沒打算真的動手。剛才就是個小玩笑,得罪之處,還請長老原諒。”
她腿一軟坐到凳子上,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不過我現在體虛可不是騙你的,你該還記得這個……”
武馨蕓屈指一彈,一股勁力隔空擊在白岳手里的曜日劍上,使他瞬間瞪大了雙眼。他手上微松,曜日劍在掌中猛地懸空轉了好幾圈,才又被他一把握緊。
白岳當然記得,孔非耀就是用這種奇異的力道,奪了他的劍,最終贏得榜首之位。
“難道是你?!”白岳又驚又怒,卻又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怎么可能……”
沒曾想武馨蕓竟果斷承認了:“沒錯,就是我,那股內力是我的。”
白岳還沒來得及有什么反應,卻又見武馨蕓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淺笑道:“長老知道小耀當時中了什么蠱毒么?”
“不管是什么毒,都不能……蠱毒?!”
“納元蠱。”
“納……納元蠱?!怎么可能!若是納元蠱,他怎么可能還與我動手?!”
顧名思義,納元蠱能吸取中蠱者的功力供蠱主取用。兩百多年前曾有魔教神靈教用納元蠱豢養元奴,利用蠱蟲不斷將元奴的功力嫁接到自己身上,以快速增長功力。更有神靈教徒用蠱蟲在交手時奪去他人全部內力,致人慘死,實在陰毒無比。
中了納元蠱,若不能將蠱蟲除掉,就等于內功被禁錮。因為游蕩在經脈中的蠱蟲一旦接到一定流動內力的沖擊,就能將那內力吸收掉;若無蠱主下的限制,還會觸發蠱蟲主動吸收內力,直到把人吸干。
“不過是納元蠱,不用自己的內力去碰不就行了?我在他蠱發前護住他的主脈,他只用主脈不就行了?”武馨蕓一臉的不以為意,仿佛那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只用主脈?!怎么會!”
“要不然呢?一上臺就被吸干嗎?若不是我封緊了他的主脈,他真是動都不敢動啊。不過也真難為他動了那么久,我還以為他過不了幾招就會退下來的,畢竟我只護了他的主脈,別的地方除了納元蠱,還有紫麻散來著。”
“紫麻散……”
“紫麻散啊,我也只是聽說而已,傳說神靈教養的元奴是被下了紫麻散,忍不住用內力抵擋,才會不斷被納元蠱收去功力。白長老聽說的是不是這樣呢?”
武馨蕓托著下巴,不屑道:“我看那傳說中的紫麻散也沒那么厲害嘛,你看我們小耀就一直沒去擋,還與你戰了那么久。肯定是以前被神靈教抓去的武者太沒用了,才會淪落成元奴。”
少女體態嬌憨,語調慵懶,可白岳看著聽著,卻周身生寒,止不住微微顫抖。身中紫麻散,還有納元蠱在主脈外虎視眈眈,那人究竟是如何只用主脈,堅持著那樣的速度和力道,與他戰了將近五十招?
盯著曜日劍微震的劍尖,武馨蕓神色驟凝,目光如刀:“他修為不夠,最后那招耗盡自己最后一絲力氣,還是要我的內力給他補了空,才能將你的劍擊飛。輸給那被我摻了一腳的最后一招,你是不是不服?”
白岳握劍的手猛然一抖,僵住良久,終是緩緩垂下。
收劍入鞘,他沉聲道:“為什么要與我說這些?”
武馨蕓輕嘆一聲,道:“聽說天凌朝廷最近在圍剿聽雁樓,看來真的沒怎么用心啊!聽雁樓的噬生堂主還有空到武林大會蹦跶,拿著那么危險的蠱毒隨便搗亂……”
她抬眼對上白岳微瞇的雙眸,勾唇輕笑:“長老說呢,聽雁樓在你們朝廷里是不是有什么親戚關系?說來,天凌帝和歸星劍派好像也交情不淺呢,歸星掌門為了天凌帝,能舍棄很多東西啊……”
白岳猛地上前一步,雙目充血,卻還試圖讓聲音聽起來穩定一點:“你知道什么?”
武馨蕓悠然起身,背手望向湖對面:“我知道什么?至少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不過長老想知道的,卻不該由我來說。長老啊,我若愿意惡毒一點,達到一些目的還是能省下不少力氣的。不過我覺得就算不用我多說,長老也會知道做什么才是對的,而我的需要并不與長老的選擇沖突,還不如賣長老一個人情……”
她對著白岳燦然一笑:“不打擾長老與故人敘舊了,今夜別院有小宴,長老有空也來嘗嘗好吃的吧?馨蕓明日前往明巖王庭,現在先要回去收拾東西,暫且失陪了。”
武馨蕓言罷,松松抱了個拳便轉身離去。白岳指尖輕觸她留在桌上的漣月劍,轉臉看向湖面,一葉小舟載著兩個披著斗篷相依偎的身影,正破湖而來。
小舟靠近岸邊,船夫架好木板,在岸上拉穩了船,才示意船上的人下來。那二人披著斗篷,看不清樣貌,只從形體動作上能辨出都是女子。她們之中高者一人先行,而后回身小心翼翼拉著佝僂的另一人,慢慢下得船來,才又攙扶著走向亭子。
白岳屏著氣息,眼睛一瞬不瞬看著慢慢靠近的二人,待她們立足,撩下頭帽,看清面前佝僂老婦的容貌后,他眼里漸漸充滿了不可置信的愕然。
楚憐汀,原是歸星劍派外家弟子,因其劍技脫俗且溫婉美貌而艷名遠揚,與歸星劍派原少主白莫遠相戀相許,各執“曜日”、“漣月”雌雄劍,行俠仗義,還誕下愛子白岳,也是一對羨煞世人的神仙眷侶。
可是,忽有一日傳出楚憐汀與白莫遠親弟白致達**私通、又因愛生恨將白致達凌虐致死的丑聞,白家主痛失愛子,又見家門蒙羞,怒極之下親手將楚憐汀杖斃。卻又有傳聞說被杖斃的其實是替身,而真正的楚憐汀不知所蹤——因為漣月劍隨著“楚憐汀”的死亦不知所蹤。
白岳知道當年楚憐汀沒死,因為他在那個混亂的夜晚親眼看著她安然離去,腰上帶著從不離身的漣月劍。
白莫遠因此事自辭少主之位,原本集歸星劍派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孫大少爺白岳,一夜之間淪為走在路上都會被人前前后后冷嘲熱諷的“雜種野貨”、“賤人之子”——其實若非他長得與父親肖似,恐怕真的會在白莫遠死后被趕出家門。
盡管所有人都說楚憐汀不知廉恥、骯臟不堪,可白岳堅信她是被冤枉的,否則事發之后父親白莫遠不會是那樣的內疚自責,更別說臨終時還叮囑他找回母親。
事有內情,可當年幾個到過現場的知情人,不是被家主“泄憤”處死了,就是一口咬定楚憐汀罪有應得,白岳根本無從知曉真相如何。他只能寄希望于找到母親,從母親口中得知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
已經過了這么多年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的生活,白岳還抱著渺茫的希望尋求真相,卻自認不是為了報仇,他更多只是不甘心一無所知地承受這樣的命運。
往事如煙,眼前的人白發稀疏,滿是褶皺的臉上還橫貫著一條丑陋的陳年刀疤,可白岳卻突然認出了那雙眼睛。原來那雙眼睛仍完好地刻在記憶深處,并未模糊,如今才終于被喚醒。依然熟悉的感覺,讓他不容許自己懷疑這滿面瘡痍的女人便是他那曾經艷名遠揚的母親。
已經不再妄想能找到的人竟然活生生站在面前,這讓白岳有那么一恍神懷疑是否身處夢中。
那老婦干枯的手顫抖著伸向白岳,卻在觸及他之前猛然收回,狠狠閉上眼睛,轉過臉用力抓著身旁年輕女子的手,聲音嘶啞:“溪兒,我是不是在做夢?這是不是我的岳兒?”
年輕女子正是雙綾瑤池的琴師流溪,白岳先前注意力都在老婦身上,這才細細看了流溪一眼,卻霎時如遭雷擊,整個人都僵住了。
流溪長睫沾濕,抽手回握老婦,輕聲道:“娘,是真的了。您看看,真的和畫像上一模一樣呢。”
白岳抖著唇,垂下視線狠狠咬了咬牙,才勉強穩住聲音艱難啟齒:“娘?”
楚憐汀本與無為山莊老夫人穆氏年紀相仿,現在竟連外表的老態也不相上下,旁人絕難將她與曾經那個名動三國的武林美人聯系在一起。聽白岳這一聲喚,她才猛然驚醒一般,紅著眼眶,顫聲道:“岳兒……還認得娘?!我這副樣子……我這副樣子……”她抬手伸向白岳,卻不防被他微退一步避了開來,那只探向前方的手瞬間僵硬。
白岳仿佛沒看到二人因此瞬間慘白的臉,只沉聲問:“這位姑娘又是誰?”
楚憐汀再度收手,死死捂著自己的心口,整個人搖搖欲墜。流溪大急,忙扶她坐下,拿出一個小瓷瓶,倒出幾粒藥丸讓她服下,一邊為她順背,一邊抬眼狠狠瞪向白岳,淚水不經意劃下,她卻緊咬著唇不吭聲,
白岳被嚇住了一般,只怔怔看著楚憐汀這一番發作,腦里忽而一片空白。
良久,喘過氣來的楚憐汀蒼老而虛弱的聲音響起,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叫流溪,是我的第二個孩子。你若還認我為母,她便是你同母異父的妹妹。”
這次換白岳搖搖欲墜,他又退了兩步,暴著青筋的手撐在亭柱上,仿佛隨時可以轉身而逃:“那……那些……都是真的?”
楚憐汀不語,靜靜望著闊別二十多年的兒子,眼里是他從沒見過的悲涼,直把他望得如墜冰湖,從一開始就有些混沌的腦袋才猛然清醒,清醒得恨不得甩自己幾巴掌。
白岳踉蹌而上,狼狽跪地,將額頭重重抵在楚憐汀足前,嘶聲喚道:“母親!”卻再也多說不出一個字。
楚憐汀干涸多年的雙眼突然濕潤,顫著手撫上他的發髻,亦是哽咽:“我兒……”
是夜,武家別院又舉晚宴,連本該連夜啟程回潮城的南云曉嵐也推遲歸期,帶著何遠涯聞風而來,親朋好友老的少的十幾人湊了一大桌,十分熱鬧。
餐桌上靈星王朝失傳的幾道菜肴引得眾人食指大動,紛紛叫好,惹得穆清玉很是得意,頻頻挑釁般看向武馨蕓。
而武馨蕓面對那些真正的絕世美食都隱隱有些心不在焉,更別說花心思去回應穆清玉的挑釁了。
穆清玉見自己的挑釁竟被忽視,不由納罕,便找了個機會偷偷問武天澈:“你妹妹是不是有點不對勁?難道是明天要走了現在覺得不舍?”跟著武天澈混了幾天,二人倒是很快相熟起來。
武天澈詫異地看她一眼,笑道:“沒想到你也很關心我家蕓兒嘛!怎么,擔心了?”
穆清玉狠狠刮他一眼,懊惱自己怎么會去問這么一個簡直比他妹妹還欠揍的人,便氣哼哼轉身離去,決定不再理會這對討人厭的兄妹。武天澈遠遠看著廳中燈火,交握在身后的雙手微微緊了一緊,也跟在穆清玉身后邁步行去。
宴席散后,武馨蕓回到房間,點著一盞燈靜靜坐在桌邊,手中捏著已經涼透的茶杯,久久不動。直到窗外傳來一聲輕響,她輕揮手,窗戶無聲打開,一道月色身影靜靜站在外面,仿若鬼魅。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武馨蕓放下杯子,繃了許久的唇角終于放松,露出一個稍顯愉悅的微笑。
白岳手撐窗臺一躍而入,面上是他慣常的沉穩,一點也沒有一代名俠半夜跳窗進入女子閨房的不自在,只隱約透著一股疲憊。
他撩袍在武馨蕓對面坐下,一邊看她將一杯溫熱的茶放在他面前,一邊道:“武仙子花了這么多心思為在下尋回母親,在下怎可不來道謝?”
武馨蕓卻笑著搖頭:“其實說起來,令堂并非是我尋到的,而是流溪姑娘找上了我,請我替令堂緩解病痛,再為她們引見于你。”
白岳猛然盯住她:“我母親的身體究竟如何?”
武馨蕓垂下眼簾,輕輕抿了一口手中重新冒起熱氣的茶,才沉聲道:“油盡燈枯。”
“喀嚓”,白岳手中的瓷杯碎了一塊,在他指上劃了一道細細的傷口。
武馨蕓伸手重新取一個杯子倒上熱茶,繼續道:“當年她懷著胎逃到浮坪城時便險些小產丟了性命,生下流溪更是九死一生。這些年來,海院雖能供她生活,卻也擋不住她繼續折磨自己。她現在的樣子你也看見了,就算有藥撐著,也難撐過今年的冬。”
瓷杯徹底報廢,白岳手上的創口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大。血水漸漸蔓延,眼看就要滴到地上,武馨蕓終于看不過眼,嘆息著就要幫他清理殘局。
看著血水被迅速擦干,白岳手一動便要躲開武馨蕓伸向他的手,卻不防被她更快一步狠狠捏住,聽她輕喝:“別動!我好歹也算是個醫者!”
看著武馨蕓沉默地在已經止了血的創傷上細灑藥粉,白岳終于沉沉開口:“你已經知道了吧,當年的真相。”見她點頭,咬牙道:“天凌先帝便**暴虐,他的幾個兄弟更是……若非我母親自毀容貌逃到這里,怕還要被那崇親王找到……前掌門竟然、竟然容許這樣的事發生!實在可惡!”
武馨蕓將已經頗厚的藥粉往他傷口里狠狠按了按,才道:“你爺爺哪敢得罪皇室?沒把你娘交上去,讓她逃出來已經算好的了。聽說那崇親王現在也時不時會找一些年輕的江湖女子收入府中呢?”
白岳緊緊盯著自己的手,一貫端正穩重的臉上竟露出狠色來:“武仙子今日所說聽雁樓之事,是否想提醒在下皇室與聽雁樓已狼狽為奸?”
武馨蕓悠悠坐回身,細細搓掉手指上的藥粉,笑道:“他們有沒有狼狽為奸,長老自己已是早有判斷,何必由我來提醒?聽雁樓與我恩怨頗深,就算沒有長老為天下武林除害的仁義之心,我也是不想看著他們繼續肆無忌憚的。”
“如何?”她舉杯,“愿意的話,我能助長老一臂之力,也算順便做了些好事。”
白岳深深看她良久,終是拿起了自己的杯子。
兩枚瑩潤的上好瓷杯在微暗的燈光下輕碰,釋放出天凌皇室與聽雁樓從此逃不開、躲不了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