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天尹盯著武馨蕓看了好一會兒,終是嘆道:“還好你是生在了我們家?!眲e家哪容得下女子這般驚世駭俗?
武馨蕓垂眸一笑:“若非如此,武家如何能保持幾百年富貴不衰?”
武天尹深以為然:“開國初時的大家族幾乎都已經沒落了,現在只余我們家,想來先祖傳下的家訓家風居功至偉。我初出家門至今十年余,遇到的別家后人鮮有像我們家的孩子這般教養長大的,很多人甚是不理解我們竟然敢讓婦人主持外間事務,甚至還有對手用此言語攻擊我們家……呵呵,當真可笑。”
“咱們的娘親哪個不是管事的能手?他們怕是因為自家婆娘比不上娘親們能干,嫉妒呢?”武馨蕓歪著頭眨眨眼:“聽說咱家姑姑們也是女中豪杰,也不比男子遜色,只是我好像從沒見過……二哥你是見過的吧?”
武天尹微笑道:“兩位姑姑都出嫁離家了你還沒出生呢,倒是你滿月那時二叔和小姑姑從天凌國遣人送來賀禮,你房里的家具都是那時送來布置下的?!?
“這個我聽瓏娘說過。那三姑姑呢?好像一直沒怎么聽到她的消息,也不知道她在明巖國過得怎么樣?!?
武天尹也搖搖頭:“我對三姑姑的印象并不深,只在很小的時候見過幾次。自從她嫁給明巖王,便與武家斷了明面上的聯系。但她在那邊也是主掌商務,想來被逐出家門什么的只是個名頭罷了,但與明巖國的商務與消息往來都是父親在管著,我們并不多知情?!?
武馨蕓托著下巴若有所思,突然眼神一凜,往假山下瞟了一眼,對武天尹傳音道:“二哥,有人偷聽,我問你點頭或搖頭就好。謙王的人是否已知皇帝在此?”
武天尹點頭。
“他們是否已知你我身份?”
武天尹又點頭。
武馨蕓狡黠一笑,出聲道:“說起來,還記得那年父親從明巖帶回來的小弩么?不知三哥的準頭有沒有練得好一點了?”
武天尹眼中劃過了然,悠然道:“如今三弟可是今非昔比,這幾年他練武勤得很,直念叨著不能讓你超了他去。我出來前又有你師兄指點他,恐怕我回去時他修為又要上一個臺階了,把他放出去怕也算是江湖上難得的少年英才,只是……”
“嘿嘿,只是他還是沒防住我修為超過了他!唉,真想回去和他比劃幾下……這樣吧,三哥和周老板比,誰武功好一點呢?”
武天尹失笑道:“你真是,怎么拿那位來比?不過真要說起來,估計還是周老板弱一些,倒是他身邊的那侍衛長能與三弟一拼?!?
“哼!”武馨蕓故作不屑道:“看來他那皇帝當得也不怎么樣,連我三哥都打不過!當時若不是他可憐兮兮地求我救他,我才不去他那邊船呢!程家那幾個下人丟了性命就罷了,還害得你和湘姐姐受傷,想到這個我就來氣!”
武天尹眨眨眼,也恨聲道:“他原先想對咱們家下手,現在被謙王暗算,又反過來讓我們家幫他忙,想得倒美!看他現在的殷勤樣,真讓人惡心!”
“可不是嘛,也太不把我們家放在眼里了!二哥你知道嗎,現在我是見到他就想揍他一頓,好在他傷一好就要走了,是不是不敢留在這里了?”
“那是,現在程老家主怪他連累程三小姐受傷,巴不得馬上把他趕出去,他哪敢多留?”武天尹一邊說著,一邊在桌上比劃了一個“X”。
武馨蕓會心一笑:“那最好不過了,我真是看多他一眼都覺得難受。唉,可是他走了以后,二哥你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吧?”
“那老狐貍,當然是自己先回潮城了才肯讓我們回去,生怕我們背后傳他壞話……出了這么檔子事,我也無心繼續查賬了,讓阿強帶著人去巡一圈就好,我自己先回家?!?
武馨蕓眼珠一轉,附和著:“你這次也受了傷,回去好好養著最好,查賬什么的交給那些帳房先生也出不了什么差錯。我還不能離了師傅行走,但會托人護送你回潮城,哼哼,二哥放心,再有人敢來偷襲,保證他們一個也回不了!”
“你找的人我自然放心的。好了,我們也坐了好一會兒了,若再不回去恐怕會讓周老板起疑心?!蔽涮煲酒鹕?,作勢要往亭下走去,果然見倚在假山旁的花枝輕微晃了一晃,回頭又見武馨蕓比劃“OK ”的手勢,才確定偷聽的人的確是走了。
武馨蕓隨之起身,輕松笑道:“走吧,咱們回去和周老板商量正事?!?
兄妹倆相視一笑,眼里俱是得意。
武馨蕓說起多年前兄妹幾個間的一個小故事,正是他們捉弄一個偷聽的客人的典故。那次他們在研究父親帶回的禮物時發現有人偷聽他們說話,便故意天馬行空地胡扯起來,最后武天澈拿著蠟頭箭裝作射蝴蝶但準頭差,一箭射到了那人身上,直把那人嚇了個屁滾尿流呱呱叫。
這次他們借細作的口把錯誤信息傳給謙王,與南云書華制定了秘密回潮城的計劃,若能引開謙王的視線,便能打他個措手不及。
對于兄妹倆誤導敵人時說的那些埋汰南云書華的話,侍衛青嵐和青楓是氣得七竅生煙,當事人卻被逗得哈哈大笑——有三十多年沒人敢這么損他了,今天被兩個小輩拿來開玩笑,也不失為一件樂事。
武馨蕓對皇帝陛下這么奇葩的思想表示了贊美之意,同時暗自將其歸功于武軒霄教給大周圣祖南云玉翊的傳統美德。
是夜,武馨蕓便穿上夜行衣出去了,直到天全亮了才帶著一身樹葉味兒悠悠從正門溜達回來。這種事她之前經常干,所以小廝丫鬟們見了她也沒什么特別的反應,只有兩三位管事多問候了幾句,大抵是“傷不要緊吧”之類的話題。而她強顏歡笑應付著,盡量表現得如先前一般輕快,只是神態語氣都隱約透著黯然與疲憊。
當武馨蕓走進防守森嚴的墨玉院后,外面的侍衛聽到她狠狠“哼”了一聲,然后腳步撒氣般踩得很響,末了甩得山響好像要把房門拆了似的關門聲讓眾侍衛都變了臉色——皇帝陛下就在院中,這臭丫頭實在是太不知死活了!
院子里,站在房門前的武馨蕓舉袖揮開屋檐梁上震落的灰塵,回頭對著石桌邊上的南云書華和武天尹燦爛一笑,腳尖一點便無聲飄滑了過去,接過武天尹遞來的茶水一飲而光。
南云書華眨了眨眼,突然猛拍桌子,怒聲道:“放肆!竟敢……”
“陛下息怒,舍妹怕是沒找到東西,才心情不好情緒失控,還望恕罪,可別讓這點小事就耽誤了我們的合作大事?!蔽涮煲穆曇魪奈滠笆|嗓子里冒出來,說到最后一句,還隱隱有了威脅的意味。
南云書華瞪了她一眼,嘴里冷聲道:“哼,朕自然不會和一個不懂事的黃毛丫頭一般見識,武二少不必擔心?!?
武馨蕓吐吐舌尖,這皇帝陛下演戲的功夫也不賴嘛!
院外傳來侍衛的喝聲:“誰?!”
“諸位抱歉,我是程府的管事,是來給老太爺傳話的,勞請各位通報一聲?!?
“你不必進去了,有什么話就在這里說吧,我自會為你傳達?!?
“這……好吧。老太爺說他午后再來這里探視,請貴客們見諒。就這樣,勞煩小哥了?!?
待院外腳步聲遠離后,南云書華問武馨蕓:“是這個人么?”
程昕乾早就親自和他們說過今天他上午事多不來了,這管事以此為借口靠近,可見居心。
武馨蕓點點頭:“沒錯,我有九成九把握確定他是謙王安在程府里的眼線,但我還沒查出來還有沒有別人是同伙?!?
武天尹朝著院門望了一眼,道:“我們還需要這些眼線給謙王傳消息,現在卻是不宜打草驚蛇的?!?
“先不管那個,我這趟去太守府可是知道了不少私密……” 武馨蕓擺擺手,臉上浮起了很詭異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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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底,一艘貨船低調離開水云都。此船出了江州地界進入淮州后遭遇來歷不明的水賊襲擊,船上十幾號船員與眾水賊同歸于盡,無一幸免,使得淮州的水道安全性備受質疑,貨運來往量大受打擊。
肖強陪同眾管事離開水云都繼續查賬后,武家二少爺向程家三小姐提親,過了小定禮便于十一月中旬動身回潮城,籌備定在明年盛夏的婚禮。武二少因著淮州的事,決定改走陸路,卻又遭到山賊偷襲,損失近十名武丁后擊退劫匪,在十一月月底與查賬回程時也遭遇襲擊的肖強眾人會合,終于趕在臘八前夕回到潮城,一路上可謂是驚險交加。
臘八夜水云都太守府燃放煙花時出了走火意外。煙火四下散落,燒毀了藏書閣二樓一室的藏書、一個寵妾的臥室、一間茅房、一個花圃,連隔壁家宅也有一間柴房遭了殃,幸好撲救及時,沒造成更大的損失。太守姚平震怒,將接觸過這批煙花的匠人和家仆總共三十余人打下大牢審問。
臘月十五,天雪節小祭,皇帝稱病多時,這次也不能出席,如臘八節時一樣著謙王主持活動,謙王借機帶兵逼宮,卻被宮中伏兵一舉拿下。至此,謙王勾結天凌國殺手組織聽雁樓、意圖弒兄奪位的陰謀大白于天下,隔日于天牢中自盡而亡。天子近衛率官兵迅速控制了謙王府,同時江州、淮州、荊州等地的謙王勢力也遭到不同程度的圍剿清洗,謙王多年的經營短短幾日內便付諸東流,朝野上下一時驚惶不安。
圣寵隆厚、權勢滔天的謙王在人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轟然垮臺,人們驚疑之余得知謙王早有謀反意圖,不由唏噓——這對曾經情同手足的皇家兄弟終究是走到了這一步。
謙王倒臺產生的動蕩并未持續多久,以武家為首,大周三大商家合力施為,成功而迅速地壓下了政變導致的經濟波瀾。而老百姓們只要自己的生活不受到影響,并不會太過關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們如何爭斗,這個事件很快就淪為了茶余飯后的娛樂談資。至于文人墨客們,則多是抨擊謙王不忠不義狼子野心——當今圣上政治清明,頗得民眾愛戴,而謙王表面謙恭賢達,背地里卻與外國勢力合謀弒君,實在是讓人唾棄不齒。
因為聽雁樓的事,天凌國受到大周施加的壓力甚大,天凌國君為安撫大周情緒,不得不下令讓地方官府插手江湖勢力,對聽雁樓加以圍剿打擊,只是一直收效甚微,此乃后話。
而謙王世子南云曉文在淮州被圍時人間蒸發,不知所蹤,這又給說書先生們提供了眾多猜測情節,各種“大義滅親”、“百足之蟲”、“死灰復燃”之類的段子層出不窮。
水云都九香樓內,說書人老李手中的扇子“唰”一聲打開,朗聲道:“諸位看官想必都知道我們水云都前太守姚平在十五那天被抄家的事情,那姚平本是謙王一手提拔上來的,在水云都這水運關卡不知給謙王刮斂了多少財富!抄家那天,你們知道太守府成山的金銀財寶是從哪里搜出來的么?”
一人喊道:“說書的別賣關子了!還不快快道來!”
老李挑眉一笑,搖頭晃腦道:“說來這姚平也是奇思妙想,常人家的財寶都是放在書房書閣等地方,他卻把密室修在又臭又臟的茅廁下面!官兵老爺們進去一看,好家伙,滿屋子裹著油布的大木箱子,打開來那是滿室生輝啊!只是那些進去搬箱子的大老爺們出來后沒一個戀著滿身的金銀味兒,一個兩個跟娘們似的洗澡洗了好幾桶水哇~!”
滿樓人哄堂大笑,想來茅房下面的密室里氣味一定十分銷魂。
又有人發問:“誰能想到是在茅廁底下?他們又是怎么知道財寶在那里的?”
老李撫掌:“這可就問到點子上了,諸位可還記得臘八那晚太守府失火了?說來也巧,那火正好落在姚平寵妾的院子里,家丁們進去撲火的時候,有個傭丁碰巧撞開了密室入口,他便暗暗留心記了下來??勺约哼€沒來得及去探,太守府就被抄了,那傭丁為保全自己,就把那入口給供了出來。嘖嘖,那入口也是奇特無比,諸位猜猜是在哪里?”
……
樓下老李唾沫橫飛繪聲繪色講著太守府被抄家時的事,聽客們也時不時發出陣陣喧嘩,三樓隔間內坐著的三人聽了一會兒后便無奈笑出聲來。
“這消息短短六天就已經傳得這么玄乎了,真是人言可畏??!”孫厲無奈搖頭,老李口中的那名傭丁的原型應該是他沒錯。
多多木局促地絞著手指:“那人……那人說的解開瘴氣的神人是我么?”
易容成“李孟云”的武馨蕓摸摸下巴:“不不不,你是被毒暈的那個,消除瘴氣的好像是你爹才對。”
多多木紅了臉:“可那天我和我阿爹只是在旁邊看著,給他們解毒的是李大哥你呀……”
武馨蕓看著這孩子,樂不可支:“有什么關系,反正說書先生說的只是故事罷了,聽過就行,不必當真?!?
孫厲知道她才是鏟除姚平的最大功臣,卻是真的沒將這些毫無她功勞痕跡的傳言放在心上,不由嘆道:“李兄心胸豁達,不拘名利,實在讓孫某慚愧。”
武馨蕓看著這男子眉眼間大仇得報后的輕松和茫然,瞇眼笑道:“心胸豁達說不上,只是這些都是我不需要的東西,又何必花心思去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