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可曾想過自立一族?”
母子對弈時兆突然冒出了如此一句。
小君詫異的看著兆,沒明白這位這段時間同自己斗得厲害的便宜兒子什么意思。
一山不容二虎。
權力更不容人分享。
在聯手瓜分了葛天侯的權力,將葛天侯完全架空成擺設后便宜母子情自然也到了頭。
葛天侯所有的子嗣中兆無疑是最優秀的,但根基終究太薄,年紀也太輕了,急躁了,小君很快聯合公卿貴族們讓兆冷靜了下來。
原想著實在不行便務色一個偏遠旁支的嬰孩為嗣君,孺子國君是需要執政者的,已擁有權力的小君自然也不再擔心新君不是自己的兒子便將自己趕走,然而,冷靜下來的兆表現出了相當出色的能屈能伸,從心得不要太真誠。
憑心而論,小君也不想同兆撕破臉。
葛天侯還沒死呢。
小君同嗣君完全撕破臉,國君就該有機會復出了。
葛天侯的合法子嗣是死干凈了,但他才四十多歲,加把勁再生幾個也不難。
兆解釋道:“母后是嫁給大君的,您即便有子嗣,也只能繼承大君的姓氏,而非您的姓氏,母后甘心嗎?”
冠姓權在人族宗法中占據著核心位置。
看人族若非迫不得已不愿嫁婚,即便嫁婚聯姻也絕對不會讓看重的繼承人嫁出去便不難發現冠姓權有多重要,而嫁出去的孩子再不能繼承家業,分家財也只能分一點湯水。究其本質,不過是因為嫁婚者的后代繼承的是別人的姓氏,是外人。
合婚也罷,娶婚也罷,總是有子嗣繼承自己姓氏的,因而這兩種婚姻的孩子都有家業繼承權,區別只在于長幼次序,而嫁婚是完全被剝奪繼承權。
一個貴族子弟若是被嫁出去,等于被放棄。
哪怕是嫁給國君,本質上,小君也是被家族給舍棄了的,而被舍棄的原因也不難查出來。
小君是老二,前頭有個身體健康的老大,并且老大已經有了孩子,不需要次子當后備了,再留著次子很容易出事,正好需要同國君聯姻。
這也是很多次子們的命運,在長子地位穩固不再需要后備時,這些同長子年齡太近的次子隱患就得妥善處置。
若長子能夠壓制次子,亦或次子足夠安分認命也就罷了,若否,小君就是典型。
小君被兆驚到了:“你父親還沒死呢。”
老子還沒死兒子就迫不及待教唆嫡母改嫁,泱泱帝國七千年頭一遭啊。
兆反問:“那又如何?母后不想留下自己的血脈,傳承自己的姓氏嗎?”
小君....自然是想的,只是現實不允許,這么多年也只能放棄,如今,她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的志向。
成為家族的宗主,讓家族更上一層樓。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她是次子,是長子的后備,長子不死,次子便永遠都只能是后備。
她不甘心,然后被嫁給了葛天侯。
兆道:“若母后想,兒臣定傾盡全力幫助母后。”
小君沉默了。
她錯了。
這家伙不是從心從得真誠,他是真正的智者。
一針見血。
她與公卿貴族們的聯盟便在于她是后妃,需要依賴前朝,需要家族的支持,哪怕同長兄感情淡漠,也會攜手共進。
若她有了自己的家族,娘家對她而言還有價值嗎?
甚至于,要維持自己的家族,她還能像從前一般毫無顧慮的利用公卿貴族們打壓兆嗎?
兆并不著急,他還很年輕,小君哪怕思考個十年八載他也等得起。
***
變法是一件高風險的事,成功者固然贏家通吃令人羨慕嫉妒恨,但很少有人會看到贏家背后那數之不盡的失敗者。
在私田與井田沖突,土地制度問題越來越尖銳,哪個國君不想變法,不想讓每一塊土地都交稅?再不交稅國君就沒錢了。
但問題也出在這。
除了鐵犁牛耕剛興起那會兒有許多敏銳的底層貴族通過私田積攢大量的財富再通過種種手段躋身大貴族之列,后來便很少再有這樣的例子了。
先爬上去的不喜歡有后來者走自己的路,會下意識堵死后來者的路。
而且貴族擁有最多的財富,這個財富包括但不限于鐵器、耕牛與人口,而私田之所以拖到鐵犁牛耕時代才開墾不是人族不想開墾,著實是私田土壤堅硬,在鐵犁牛耕出現之前單靠人力開墾難度太高,還不如去開墾那些柔軟的肥地。
簡言之,擁有最多私田的人不是別的,正是各級貴族。
私田若繳稅,損失最大的不是別人,正是貴族。
氓庶地主反倒是愿意繳稅的,權力與責任統一,只要肯給予庶人地主參與政治的權力,這些人很樂意承擔繳稅的責任。
綜上,不難理解為何第一輪變法期間帝國那么多王侯人頭落地,人亡政息,以及百家學派的興起。
最終王侯與貴族們還是互相做出了妥協,一直互相殺下去也不是個事,而且國家維持運作確實需要錢:稅是肯定要收的,但貴族就不用收了。
井田與私田并行,給予貴族在稅賦方面有別于賤民的待遇。
這是個天才的妙招,在當時而言,大大的緩解了社會矛盾。
這是愚蠢得令人窒息的妙招,在后世而言。
氓庶要繳稅,生活本來就很難了,還要繳大量稅賦,也沒得到與之匹配的權力。
貴族不用繳稅,本身又有權,隨便找個由頭,比如增稅就能兼并氓庶辛苦開墾出來的私田,并且逼氓庶賣身為奴,連人帶土地都成為自己的私產。
長此以往會如何是不言而喻的。
第一個吃螃蟹的通過變法成功攫取了大量的財富,開疆拓土,風光無兩,但先發者有先發者的優勢,也有劣勢,為后發者蹚了陷阱。
“所以無懷國才會無懷侯一死便大亂?”兆問閔惠。
閔惠頜首。“對,一個內部穩定的國家死個國君根本不礙事,平穩過渡也不難,國君一死便出亂子甚至每次權力過渡都是一場大亂,只能說明它的內部問題多且大,動亂只是這些問題的一種表現形式。無懷侯活著時,尚且能壓制這些問題不爆發出來,但隱患并不會因為你壓制它就不存在了。”
兆想了想,問:“那你覺得井大夫的治療法子如何?”
井雉扶持一個小孩子上位后把持朝政權傾朝野,然后就跟無懷國的病情斗上了,頒布了諸多政策。
匯總一下的話大抵就是:大量任用氓庶地主出身的人才,同時根據貴族爵位高低給予不同的免稅土地額度。
在她之前,貴族是所有土地都不用繳稅,在她之后,只有一部分土地可以免稅。
薅羊毛薅到貴族頭上了。
閔惠道:“想法很好,政策也是好的,但失之急躁,必敗。”
兆回憶了下輿圖上無懷國周遭的鄰居們。“她若慢慢來,能贏嗎?”
“自然是不能的。”閔惠道。“無懷國的地理位置不太好,土地肥沃,但周圍并無太多的天險,且....”頓了頓,閔惠嘆道。“鄰居中大國的數量太多了。”
冀州西部和中部是帝國版圖中開發度最高,人口最稠密的一塊,大國扎堆。
一兩只猛虎在旁邊盯著,還能想想辦法,但一溜兒的猛虎....可以放棄治療了。
這也是冀州中部與西部諸國共同的困擾。
唯一一個大刀闊斧進行深度變法并成功的方雷侯還是個不具備參考的特殊例子,天時地利人和于一身,不是誰都能得到這份幸運。
即便是方雷侯的這份幸運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抓住,方雷國當年可是失去了五分之一的疆土,后來花了很多年才連本帶利的收回。若非方雷侯能耐,當年可能就不是損失五分之一的疆域,而是整個被人給瓜分了。
方雷侯估計也是井雉著急的原因。
本來大家一塊爛著,老大別說老二,現在有個人跳出了爛泥塘,必然引起連鎖反應。
方雷國未必完美,但世界是比爛的,只要同行襯托得好,方雷國不完美也完美了。
兆想了想,問:“那井大夫會如何?”
閔惠隨口回道:“大概車裂醢刑此類任選一個。”
但凡變法就沒有不從既得利益者嘴里搶肉的,區別在于搶的多還是少,但不論多與少,這都是甚于殺人父母掘人祖墳的血海深仇,不寢皮食肉難消此恨。
兆沉默須臾,道:“我想讓她做我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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閔惠愣住。
兆道:“我的出身不夠合法,勢必要找一個血統高貴者結合加強合法性,無懷國乃冀州牧,井大夫乃無懷襄侯之后,符合這個條件。”
“但她是旁支,嗣君應該尋一位高貴的女公子。”
兆反問:“你覺得哪個大國國君會與我聯姻?”
閔惠想了想,問:“無懷明珠如何?”
兆:“....她是嗣君祚的妻子,我殺了她兒子。”
且不說他對無懷明珠沒興趣,便是有興趣他也不想冒這個險,誰知道這位被他殺了兒子的母親會不會在歡好時刺殺他。
“那又如何?”閔惠不以為然。“嗣君祚已經死了,她若還想當小君,與你結婚是唯一的途徑,至于兒子,再生一個便是,她難道還能為了已經死了的長子掐死未來會帶給她更高權勢地位的次子?人是務實的,活著,更好的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兆拒絕。“她不適合,我的妻子必須是一位有手段有能力能夠獨當一面的女子,我不想日后我出征在外還要操心后方的安危。”
閔惠一想也是,無懷明珠是解語花,但治國什么的,井雉無疑更合適,沖她在無懷國那泥潭里變法到現在都還沒死并且做出了成績就知道這不是一般人。
一個能夠讓自己無后顧之憂的妻子無疑比解語花更安心。
娶妻娶賢,納妾納色,前者的賢可不是指海納百川容得下侍妾侍君們,而是指家主不在時,妻能夠代替家主管理家族,甚至國家。
比起外人的臣子,對于國君而言,無疑是妻子監國更令自己放心。
妻子哪怕想弄死國君,江山社稷最終還是要交給共同的孩子的,而臣子弒君,未來可就不好說是誰的血脈繼位,弒君之后為防日后被清算,將國君的孩子一并送走是很常見的事。
“可井雉怕是比大國的女公子們更不愿意與你結婚。”閔惠道。
看井雉在無懷國的所作所為便不難看出來,她很愛無懷國,唯有深愛才能如此不計后果。
找大國的女公子結婚都比找井雉結婚難度低。
兆起身對閔惠稽首道:“請先生指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