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龍二十二年九月初六,黃道吉日,宜:嫁娶,納彩,定盟,祭祀。
這日確實是個好日子,晨光乍現(xiàn),便已能看出一天的秋高氣爽。櫻蘭心中煩擾,天剛亮就醒了,她草草收拾了自己,便擰了熱水去前院含章屋子。
推門進(jìn)了內(nèi)室,迎面便看見含章已經(jīng)穿好一身玄色帶硃紅卷草紋的衣裙,正往衣架上取一件喜上眉梢花樣的石榴紅緙絲褙子。
櫻蘭眼皮一跳,她掌管含章各色衣物首飾,自然知道緙絲褙子是昨兒許媽媽特地送來的吉服,而這玄色衣裳款式古樸,花紋簡單,卻絕不是侯府裡的分例,甚至昨天之前自己都不曾見過,侯府宅院深深,這身衣服從何而來?
含章見她進(jìn)來,只用眼光掃了一眼,漫不經(jīng)心問:“今兒初幾?”她這段時日性子平和溫婉許多,也會主動和婢女們說幾句話。
櫻蘭道:“初六,九月初六。”含章點點頭,仍舊不慌不忙穿著褙子。櫻蘭遲疑一下,便裝作沒有看到那來歷不明的衣服,徑直走到屋角盆架邊往銅盆裡注水,打溼巾帕。含章穿好外衣,緩緩走來立在架前洗漱。
櫻蘭照舊去牀邊小幾上收拾昨夜的茶水,手撐在牀邊,手指習(xí)慣性悄悄探入如意富貴花繡枕下,指尖空空,她猛然一驚,那樣總是放在枕下的堅硬冷峻事物,不見了。櫻蘭只覺背後襲來一股涼氣,全身汗毛倒豎,忍不住轉(zhuǎn)頭看向含章。
含章已經(jīng)坐在梳妝檯前梳著長髮,兩人目光在鏡中交匯,含章見她驚惶模樣,忍不住低低一笑:“慌什麼,從哪裡來,到哪裡去,還能一萬年不變不成?”
她這話不但默認(rèn)了匕首是她取走,更暗示了自己知曉櫻蘭每日的監(jiān)視窺探。窗戶紙驟然被捅開,櫻蘭只覺驚懼中帶了幾分難堪,心裡驚濤駭浪,卻只能垂首默然站著。
含章隨手將一頭略顯枯黃的長髮捲起,用一枚簪子定成一個簡單的寶螺髻:“你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並不欠我什麼,下去吧。”
外頭已經(jīng)大亮,另外三個新送來的二等丫鬟有些畏懼含章,不得傳喚便不敢進(jìn)門。櫻蘭一動不動,半晌,彷彿下定決心一般,上前幾步跪下:“求二小姐救救櫻草。”
含章有些意外:“櫻草?”
櫻蘭跪在地上,低聲道:“櫻草在木樨雅會上冒犯了二小姐,夫人震怒,便將她鎖在柴房,待今日定禮之後便要發(fā)賣出去。二小姐,您救救她吧……”
含章目光輕輕瞟一眼地上人,道:“她因冒犯了我才被處罰,如今你竟要我去求情,莫不是在說笑吧。”櫻蘭欲言又止,咬了咬脣,沒有說話。
含章意味深長地注視著她,忽而一笑:“難不成我若是規(guī)規(guī)矩矩從了命,今日之事順順利利過去,你就可以憑此功勞去向二夫人討個恩典?”語調(diào)不高,卻字字鑽心,櫻蘭身子一顫,頭垂得更低。
含章眸色深如寒潭,緩緩收回視線,意興闌珊道:“你下去吧。”
櫻蘭一怔,脣咬得雪白,彷彿下定決心般,不但沒有走,反而向前膝行兩步,伸手從懷裡取出一樣?xùn)|西,雙手奉上:“還請小姐看過這個再做定奪。”
她的語氣如此斬釘截鐵,彷彿篤定了眼前人看了這東西后必然會有所觸動般。含章略帶疑惑看過去,卻只是幾張摺疊整齊的泛黃紙張,摺痕處磨出了毛邊,顯然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
櫻蘭擡頭對上含章視線,輕聲道:“我死去的娘,是昔日沈姨娘的陪嫁丫鬟。”含章明顯愣了一下,面色卻還算平靜,伸手將東西接過打開。
一張地契,京郊北莊兩百畝水田,一張銀票,通和錢莊通兌五百兩。此外,還有一封信,字跡虛浮無力,很有些潦草,末尾署名觸目驚心,沈靈霞。
含章心跳停了一瞬,立刻從頭至尾將信看了一遍,這是她生母臨終前最後一個月寫下,內(nèi)容是託付自己的陪嫁丫鬟臘梅把這兩樣?xùn)|西收好,待到女兒阿素懂事後私下轉(zhuǎn)交給她,並且託臘梅好好照顧幼女,期盼她一生平安康樂即可,還反覆叮嚀女兒千萬不要心存怨憤,更不可違逆父親,要體貼諒解他的苦衷,爲(wèi)他分憂解勞,一定要做個孝順女兒。
含章覺得自己手指似乎有些顫抖,她籠了籠袖子將指尖沒過,平靜看向櫻蘭。櫻蘭會意,解釋道:“我娘本是跟在沈姨娘身邊,但後來因年紀(jì)漸長,便由夫人做主嫁給了城郊莊子管事的兒子。那年深冬,我娘跟著我爹來送莊子裡的孝敬,進(jìn)內(nèi)宅見了沈姨娘一面,這幾樣?xùn)|西就是沈姨娘悄悄塞給她的。幾年後她隨爹爹來到外院當(dāng)差,幾次想交還給小姐,只是小姐不肯搭理她,沈嬤嬤也是誰都不相信,所以她只好將東西一直貼身藏著,十年前臨終時親手交給了我。她說她對不起沈姨娘,請小姐原諒。”
含章眼睛虛虛看著身前不遠(yuǎn)處,可神思卻不知去了哪裡,待到櫻蘭說完,她慢慢將幾張紙照原來摺痕折起,道:“你選了這個時間說開,該不會只有把它交給我這麼簡單吧。”
櫻蘭沒有從她臉上看到自己期望的失態(tài)和感動,只得略帶失望地低下頭:“請小姐救救櫻草。”
她這般執(zhí)著,倒讓含章生出幾分好奇:“你和她非親非故,爲(wèi)何一定要我救她?”
櫻蘭咬牙,苦笑一聲道:“我娘死後,爹爹另娶後孃,如今也是有兒有女,我雖名義上是外院副管事的女兒,但大夥兒也都知道我不得父母寵愛,所以平日裡沒少受人閒話挖苦。只有櫻草,像親妹妹一般同我親近,我和她一起長大,情分深厚。如今她有難,我又怎麼能不理?”
含章靜默地聽著,櫻蘭一直期盼地看著她,眼中滿是懇求之色。半晌,含章突兀一笑,直直看向櫻蘭:“你對她倒是情真意切,可她又是如何對你的?那日她明知薛定琬設(shè)下計謀會害你摔傷,卻爲(wèi)了錢財職位而坐視其發(fā)生。她這樣不念舊情,你又何苦非執(zhí)著於舊事?”
櫻蘭一僵,忙搖頭辯解道:“不會的,她……”
含章手一揮,打斷她的話:“不必再說,我不會如你所願。”她緩緩起身,踱到窗邊,伸手將窗子拉開半扇,看著明亮天色映照下的走廊,院子裡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有人開始掃灑,“我剛來的那日下午,櫻草站在那裡罵小丫頭,她明知道那些小丫頭在說什麼,也知道我睡在屋裡能聽得一清二楚,卻足足等到她們說完纔開口斥責(zé)。而且,還直接叫出了那兩人的名字,錦繡,錦絹。她其實並沒必要這麼做。”窗戶慢悠悠合上,咔啪一響,屋內(nèi)又是一片寂靜。
櫻蘭認(rèn)得這兩人,也清楚地知道她們只是臨時被抽調(diào)來打掃過一次,含章根本不可能平白知道她們的名字。
“爲(wèi)了自保做出什麼事或許還情有可原,但損人不利己,暗裡試圖挑弄事端,這樣的人立身不正。二夫人將她派在你身邊,恐怕另有深意。”含章沒有細(xì)說,話鋒一轉(zhuǎn),似笑非笑的冰冷目光掃向櫻蘭,“而你,居然妄圖用我母親的遺物來迫我……”
櫻蘭瑟縮一下,羞愧不安地垂下頭,含章隨手將那疊好的紙放在一旁黃花梨盆景架上,“你保留這幾樣?xùn)|西,我本來還心存感激,但你既然有這樣的心思,我索性不領(lǐng)你的情,這東西你拿回去吧。興許你轉(zhuǎn)交到二夫人手上,她念你此功,會如你的意饒了櫻草也不一定。”
含章嘲諷般一笑,擡步就要往外走,櫻蘭忙搖頭道:“二小姐,我決不會違背亡母意願,定然不會交給二夫人……”
含章腳步一頓,並未回頭,微微莞爾:“那你就自己留著吧,那東西,我也要不起。”說完,再不停留,掀開門簾,推門出去。
恰好這時,鄧大家的笑呵呵邁進(jìn)院門,迎面見了含章,便笑道:“小姐起身了?這趕得巧,夫人正命我請小姐去正房用早膳呢。”
含章眼波微閃,雲(yún)淡風(fēng)清笑道:“也好。”
這大概是含章第一次與薛侯爺和侯夫人同桌吃飯。薛侯爺面沉如水,一頓飯下來和女兒連眼神交會也沒有過,侯夫人倒是神色如常,不時笑著和含章說幾句玩笑,屋內(nèi)氣氛纔不至太過沉重。
待用過早飯,薛侯爺去了前院,二少奶奶一身寶藍(lán)色遍地撒銀杏葉織錦褙子,搖著兩隻銀杏翠玉耳環(huán)笑嘻嘻進(jìn)了門,拉著含章問長問短。她們都很聰明地沒有說及今日的小定,因爲(wèi)不管是語重心長擺事實講道理或是低低哭訴央求的眼淚攻勢抑或是金錢許諾,後宅女子的七十二般能耐前些日子已經(jīng)車輪滾一般在貞華院施展過了,硬生生把含章一個冷硬性子給磨得沒了脾氣。如今箭在弦上,事事已在掌握,反而不再心焦。
幾人在屋內(nèi)說笑,其樂融融,粗粗看去竟恍似親密的一家人一般。
沒多久,許媽媽氣喘吁吁進(jìn)門,喜笑顏開道:“恭喜夫人,恭喜四小姐,程家的人來了。”
侯夫人大喜,笑著拉了含章的手起身:“走,隨我去廳上見客。”含章低眉順眼:“是。”
侯夫人見她恭順模樣,忍不住停下將欲邁出的步子,眼圈微紅,用秋香色絹子緩緩拭過眼角,低聲嘆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二少奶奶頓了頓,忙賠笑道:“今兒是二妹妹大喜的日子,母親您該高興些纔是,您一傷心難過,二妹妹心裡會歉疚不安的。”
含章依舊半垂著眼,很是恭敬卑微的模樣。侯夫人這才轉(zhuǎn)憂爲(wèi)喜,親熱熱地拉了含章的手,婆子丫鬟們簇?fù)碇畔蹦概送皬d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