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則涼涼道:“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君若無禮,則臣亦不忠也。就別怪我不義。”
“因爲這些,你就裡通外族,害死了我大哥,害死那麼多無辜的將士和百姓。”含章心頭天平搖搖欲墜,她不願再受對方言語蠱惑,毅然打斷道,“這些是皇族之人犯下的罪孽,冤有頭債有主,你想報仇,以你的能耐尋機殺了皇帝也不是難事,爲何還要把天下百姓都牽扯進來?無論如何,身爲將士保家衛國是天職,怎能自毀長城將百姓國土暴露在敵人的刀兵之下,你可知因爲你,多少人枉死於戰火?”
李明則笑得十分開懷,好像聽見一件多麼可笑的事:“殺了皇帝?那不是太便宜他了麼?既然他爲了那把椅子害了那麼多人。我偏要讓他眼睜睜看著那椅子是怎麼毀在他和他兒子手中。至於天下人,當年若沒有我父兄,東西狄族早聯手南下,他們也早就是這樣的結局,多活的這幾十年不過是我父兄們施捨的恩惠。現在我父兄已經不在人世,我把這恩惠收回又有何不可?”
她這番話分明是歪理邪道,偏偏還振振有詞,說得含章幾乎氣得發笑:“荒謬!爲將者只有保衛國家的,哪裡有和百姓算賬計較恩惠得失的道理?”
李明則沒有計較含章言語不敬,只冷冰冰道:“你的家人朋友都在,也還不曾絕望,自然可以站在高處說得冠冕堂皇,我李家人上下幾代爲了保衛國家死了不下數十人,最後得到這淒涼結局,天下人既然負我,我又何須在意天下人?”
含章深感此人的偏執已經無可挽回,她沒有興趣再爭辯下去,左手抽出明月,卻不再用銀鏈,只持匕在手擺出戒備姿勢,道:“你要怎麼樣天下人我不管了,可你害了我兄長親人卻是不爭的事實,今日哪怕死在你手中,我也要討回這血債。”
李明則不以爲意,隨意撫了撫斬衰麻衣袖口的褶皺,又擡手將散亂的髮髻重新用生麻紮好,淡淡一笑:“可我不會殺你,相反,我還要你活得好好的。”
含章一愣,忍不住問道:“爲什麼?”
“我已經說過了,我們很像,沈含章。這幾十年我孤身一人,夜不能寐,被仇恨和痛苦折磨,這麼多年過去,終於來了一個和我一樣的人,也上得戰場,也殺得敵人,卻天真得近乎愚蠢,我幾乎迫不及待想看你的結局了。看你在深淵裡掙扎,卻發現四處可以攀援的藤蔓都是荊棘,即便認同爬到一半還是會被刺得受不了摔回深淵裡,這樣的滋味會折磨你,讓你對一切事都心生恐懼,讓你對所有人都懷有仇恨,讓你痛不欲生,你會成爲第二個我,執著於仇恨,滿心只有怨氣,對著這不平的世間狠狠發泄出來,直到你毀掉這個世界,或者自己毀掉自己。”李明則以近乎耳語般催眠的聲調說著,她越說越開心,癲狂地仰天大笑幾聲,又盯著含章眼睛道,“你現在還能相信誰?傅老侯爺?趙昱?還是程熙?”
她每說一個名字,含章心裡就是一顫。預感到她可能要說的話,含章臉上血色頓失,李明則看得分明,更加得意:“傅家算什麼?他們就是皇帝豢養的一條狗,只爲皇帝辦事,若不是我把莫邪嫁入他家門讓皇帝錯以爲李家徹底失勢,我也沒辦法保留住僅剩的勢力。”
這話甚是絕情絕義,含章想起李莫邪率性爽朗的臉,不由爲她嘆息:“李姐姐她……”
李明則冰冷眼中閃過一絲不忍,卻迅速被冷漠掩蓋:“我的親侄子早和他娘一起去了,莫邪不過是撿來的孤女。她能爲我矇蔽住傅家,也不枉我救她一命,還把將門李家的姓氏借給她二十多年。”畢竟朝夕相處二十載,她對李莫邪終究有著些許歉疚,便避開這個話題,低低一笑道,“趙昱和程熙兩個,他們每一次接近你和你親近,你怎麼知道就沒有別的用意?沈含章,你最好不要相信任何人,否則你付出信任和真心越多,以後在懸崖底只會跌得越慘!”
“住口!”含章徹底聽不下去,脫口而出道,“你根本就不是想看我,你這是在自怨自艾!你怨恨的人是你自己,所以你才迫切希望有人和你一樣,好顯得你不那麼可憐可悲!”
“放肆!”李明則大怒,揚起一掌狠狠拍向含章,她速度奇快,每一招幾乎只能看到白袖一閃,含章本就有傷勢在身,動作不快,只來得及揮匕相擋,李明則掌風凌厲,手中手套又專克明月,含章右臂不能使力,單靠左手力量相抗,頗爲吃力,不過接了十多招便被李明則一巴掌掃得凌空飛出去,重重摔在亭角一堆酒罈上,瓦壇被砸得碎裂,上好的燒刀子如泉涌一般流瀉滿地,濃郁酒香覆蓋了整座小亭。
含章一時被摑得眼冒金星,半身溼透,身上許多地方都被碎瓦片刺破,所幸衣裳是黑底紅紋,看不太出有血跡,還不是那麼悽慘。她吸了一口氣,努力撐著身體爬起來,昂著頭看向李明則。
李明則眼中神情莫辯,深深看向含章,半晌才笑道:“能扛這麼久你也算不錯了。若非你身上有傷,你我在戰場上遇見還能多過幾招。”
含章的牙齒擦破了舌頭,她吐出一口血水,反脣相譏笑道:“的確如此,想來你也是隻爲狄族出戰的。”
都死到臨頭還不知收斂,李明則冷笑不止:“你又能笑多久?很快狄族就會入侵玉京,寧王已死,英王叛國,剩下的兩個都沒有勢力不成氣候,如果這時皇帝突然賓天,你說大盛朝還能存在多久?”她笑得冷酷而危險,看著含章警惕的眼神,又指著外面池水道,“你以爲我爲什麼要選擇住在晉江邊的宅子?宮中太液池有水道匯入晉江,而那水道就有暗河連到這池塘,每旬一次,會有人將宮內消息通過這水道傳送出來,被細網捕獲。宮裡人的一舉一動我都瞭如指掌。他們那些骯髒的勾當如何能瞞得過我?沈含章,你也不過也是他們算計中的一粒小棋子而已。”
她話音未落,臉色又是一變,滿臉凝重看向最近的圍牆方向,含章心生疑惑,順著她視線看去,只見白雪覆蓋的圍牆瓦頂冒出一片片黑色的人影,個個手上還拿著弓箭,弓弦緊繃,箭在弦上,全都瞄準了這座小亭,李明則一聲嗤笑,並不意外:“來得真是時候。”
便有另一隊軍士小跑著圍上前來,臉色冷肅,手中矛尖齊齊對準亭中人,一個帶隊的小將出列道:“忠義鄉君,壽寧長公主已被生擒,我勸你還是束手就範的好。”他聲音冷淡,這語氣是第一次聽到,但這聲音含章頗有些熟悉,然而此時不是追究此事的時候,她也沒有轉身去看。
聽得好友的變故,李明則並未動容,她嗤之以鼻,不屑道:“我在戰場上建功立業之時,你還不知道在哪裡吃奶呢,叫我就範,你做夢。”她手一探,伸入袖子,衆軍士不知她要拿出什麼兵器,全都高度戒備,目不轉睛盯著,卻見她手徐徐收出,手中並無利器,只有一個小小的火摺子,那小將生疑,嗅了嗅,只覺酒味撲鼻,他暗道不好,忙喝道:“射她手臂,她要**!”
說話間李明則已經點燃了小火苗,“啪”一聲,燃著的火折掉在地上,點燃地上的燒刀子,立刻騰起巨大火焰,幾乎是瞬間,所有酒液瀰漫的地方全都籠罩了烈烈火海。含章只覺火苗燎燃了額前頭髮,熱氣滾燙,她身上因被酒淋溼,反而一時沒有出事。而李明則的麻衣已經開始起火,她毫不介意地看了看正在燃燒的衣襬,又看向含章,傲然一笑,伸手重重一推。
含章猝不及防,往後摔飛出小亭,跌在臺階下,滾了好幾圈才止住。她勉力撐身擡頭,卻只看見漫天鵝毛大雪中數枝漆黑箭矢如流星般穿雪破空朝小亭射來,李明則傲然擡著下巴,狠狠一掌拍在小亭欄桿的一塊雕花上,只聽“轟”一聲,亭子四柱瞬間折成數斷,亭頂重重壓下,淹沒了白色麻衣人影,那些箭失慢了一步,“噠噠”響著射入亭頂木料,尾端黑羽猶自顫動,亭頂厚厚白雪被墜落之勢震開,卻流出更多晶亮液體,把火勢帶得更旺,熊熊之勢,熱浪逼人。亭子是懸空在池面上,底下並沒有足夠空間製造密道藏身,所以。李明則必死無疑。
含章呆呆看著那些逐漸被燒化成灰燼的箭羽,幾乎有些不能相信,前一刻還狂妄傲慢的李明則此時已經葬身在那火海之中。其實以她的能耐,逃走或是闖出玉京與狄族會和都不是難事,爲何偏偏在此坐以待斃?含章只覺頭腦中莫名一陣煩擾疼痛,不能繼續想下去。
含章還伏在地上,旁邊小將早已認出她來,他猶豫片刻,還是走過來蹲下身道:“沈校尉。”
含章木然回頭,認了半天,微滯的眼神漸漸清明,她聲音有些發冷:“劉方,是你?”
劉方有些不自然地避開她的視線,道:“正是末將。”
含章見他反應,越發狐疑,上下掃了幾眼,問道:“你不是袁信的手下,北衙禁軍的人麼?怎麼穿著南衙的服色?”尤其寧王造反那夜,她分明聽見李校尉的手下說劉方帶了人去追平王,他既然參與了叛亂,爲何沒有受到牽連?
劉方微低下頭,似乎有些無措,又有些難以啓齒。含章明白了,這人只怕也是個內間,牽扯了另一樁朝堂辛秘,她不再多問,自己積蓄力量站起身來,轉身就要走。劉方卻叫道:“沈校尉,且等一等。”他湊過來,壓低聲音問道,“方纔李明則和校尉說了些什麼,可有提及她的同黨?校尉能否告知末將?”
含章冷冷一笑,擡眼正視他道:“若是我不說呢?”眼前這人在袁信之死上起到了什麼作用,她實在不願再猜想。
劉方滿臉爲難:“這……”
“將軍!”有小兵過來相報,打斷了他的話,“李府上下十五口人,除了六個外僱的傭人丫鬟和李明則,其餘人等皆在小廳中自盡身亡。”
劉方一聽,眉頭皺緊,眼光鎖住含章,更加爲難道:“校尉,如今你是唯一和李明則交談過的人,所以……”
“你不是說壽寧長公主已經就擒了麼?”含章看著那燒得“噼啪”作響的小亭廢墟,淡然問道。
她對這位孝文太子唯一的妹妹僅有的印象,是那次在木樨雅會裡的匆匆一面,在那個園子裡,她第一次看到那幅“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的陣法美人畫,認出那泛著黑紅色修羅般氣息的筆跡,以及第一次遇見李明則。
劉方四下掃了一圈,做了個手勢,周圍兵士們會意,紛紛後退,待他們退得足夠遠,劉方這才道:“實不相瞞,我們的人去晚了一步,公主已經服毒自盡。”
又一個因此而葬送的性命。含章閉了閉眼,道:“恐怕要讓你失望了,她什麼也沒對我說。”
劉方卻不信,他想了想,索性說出另一件尚在保密中的事:“校尉不爲別人想,也要爲十一公主著想,如今朝堂人心惶惶,有人建議讓公主和親,好和狄族議和,若是不能將城中內奸一網打盡震懾他們一番,只怕公主就真要去和親了。”
含章已經許久不曾見過趙慎君,只是在養傷時她託趙昱帶出來一張“安好,勿念。”的字條,後來斷斷續續聽說她已經吃齋唸佛、閉門謝客,含章也以爲她萬念俱灰,歇了報仇的念頭,便漸漸放下懸著的心,不再擾她。
此刻聽得這話,含章怎麼會猜不透趙慎君的打算,她定是欣然願意前往,想趁機給大哥報仇的。含章苦澀地咬了咬脣,搖頭道:“李娘子死得很突然,我的確不曾聽她說過什麼同黨的話。”
劉方明顯還是不信,他雙眼微瞇似有別的打算,但遲疑一番,終究打消了主意,只是叮囑道:“那好,我手下有人在太醫局幫忙,若校尉什麼時候想起來了,儘管找他們說去。”小六如今還在太醫局療傷,劉方不怕她就此走掉。
含章自然也明白這層微含威脅的意思,但她已經連冷笑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轉過身往外走去。
被酒浸透的衣衫黏在身上,潮溼冰冷,寒風夾著雪花刮過,寒意入骨,雖然冷,但她全身無力,步伐不快,只能慢慢走在大雪中,漸漸連心也冷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