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昱眉頭皺起,他並不希望看到這樣疏遠的氣氛,似乎兩人之間無論說什麼都已經顯得多餘,但今日事情實屬突然,走到這一步非他所願,但一時也想不出彌補之法,低頭沉思間,眼角餘光掃到‘牀’角邊一樣事物,不由微怔。
“哐當”,小六懷裡抱著個小包袱,夾著一股凜冽寒風閃身進了屋,回頭一眼看見趙昱竟在屋內,不免眼中閃過驚疑。
含章鬆開緊咬住的‘脣’,問道:“外頭如何了?”
小六去了這許久,不但把‘藥’煎好了抱回來,還順帶探聽了一圈周圍的動靜,他吸了吸紅通通的鼻子,道:“太醫局的官兵都撤走了,旁邊王爺別院中的也撤得差不多,只各個‘門’口仍有人看守,不準人進出。”
那隊人的目的本就是爲了平王兄弟而來,如今見目標有了下落,自然不會在這地方多‘浪’費人手。目前看來,這裡已經安全了。
含章點頭,又問趙昱:“不知王爺如今有何打算?”
趙昱拂衣起身,道:“只怕事情一時之間不得了結,還需攪擾幾日了。”
含章並無異議,也未多問其他,只說:“也好。”
趙昱見她意興闌珊,便告辭退回了密室內。牆又輕輕放下,了無痕跡。
小六撇撇嘴,把小包袱裡抱著保溫的‘藥’罐取出,把‘藥’小心潷到碗裡,捧給含章。含章接過,一仰脖喝了,還碗時見小六額角密密一層細汗,便提起袖子給他擦淨了。小六嘿嘿一笑,放好了碗,去整理屋內東西。
含章‘腿’傷未愈,站立這些時候已經隱隱作痛,便坐回‘牀’頭,抱著膝蓋看小六在屋裡忙碌,覺得只有這樣,才能讓壓在心頭不那麼冰涼。
小六彎腰把甩在屋角的包袱皮拾了起來,卻連帶著骨碌碌滾出一個東西,撿起來一看,是個畫了夔紋的‘精’致小鼓,他隨手包進了包袱裡,繼續收拾東西,含章聞聲淡淡掃了兩眼,斂了眉,又收回了視線。小六把東西都清理好,放回衣箱,但總覺得似乎少了些什麼,他疑‘惑’著又翻檢了一遍,見重要的東西都不曾少,只道是自己多想了,便關上箱子去幹別的。
見小六把東西收拾得整整齊齊,又拿了盆去屋檐下取炭,含章思緒微動,便從枕頭下‘摸’出那片乾枯的穿心蓮,開了箱子,打開包袱,把葉子和那夔紋鼓收在一起,之後撫平了痕跡,回了‘牀’上睡下,只從腰間‘摸’了明月塞回枕下。
京城的局勢果然如預料的一般,到了第二天就來了個大反轉,黎明時候從城外進來一隊人馬,和南衙禁軍合力,在皇宮前長寧街與叛軍戰了一場,叛軍大敗之後京城八‘門’都被封鎖,勤王之軍分散和四逃的叛軍展開巷鬥,京城的百姓們住在天子腳下,養尊處優慣了,記憶中哪裡經歷過這樣的事,全都緊閉‘門’戶,縮在家中,聽得廝殺械鬥之聲就近在‘門’外,濃濃的血腥味隔著‘門’板傳來,利刃刺入‘肉’體的聲音清晰可聞,兵士們死亡前的驚懼尖叫如在耳邊,似乎還有茍延殘喘的人在臨死前掙扎著抓撓自家‘門’板,又或者有叛軍慌不擇路下破‘門’而入進了鄰居家‘門’,勤王之兵窮追不捨,雙方就在隔壁院子砍殺起來,刀兵之聲清脆入耳,間或夾雜著鄰居的慘叫,嚇得人膽戰心驚。
到了下午時候,聲音漸漸安靜下來,但各人仍是戰戰兢兢,在自家屋裡卻連大氣都不敢出,就怕一不小心引禍上身。再過了一兩個時辰,全城成了一片死寂,眼見太陽已經西斜,終於聽到有人敲著鑼走過街道,沙啞著嗓子高聲通知,只說叛‘亂’反賊已被平定,如今街市巷道已經清理,晚上仍要戒嚴,但各家不必再畏懼。
聽了這話,衆人都鬆了一口氣,便有人大著膽子開了‘門’,果然外頭街道空無一人,連‘混’戰後的屍體也已被清走,只留地上牆面大片大片暗紅的血跡,腥臭撲鼻,牆角‘門’邊散落著一兩根殘斷手指或是小半邊腦殼,一團黑‘色’長髮上還粘著灰白的腦漿,無聲地訴說著這場‘亂’局的慘烈。臉‘色’慘白的百姓們只得忍著恐懼噁心,將殘肢掃在一起點火燒了,又從井裡提了水沖洗‘門’前血跡。
百姓的命向來便如草芥般微不足道,卻又有著‘春’風吹又生的韌勁,叛軍被鎮壓的第二天,茶館酒樓就開張了幾家,路邊也有小販試探著擺攤,只是還不敢大聲吆喝。過了中午,眼見一切如常,便有更多的商鋪開了‘門’,百姓們陸續上街,彼此常‘交’頭接耳,低聲密語‘交’換著消息,若非衆人眉梢眼角未消散的驚慌之‘色’顯得有些異樣,京城仍是熙熙攘攘一如往日。
這場所謂的叛‘亂’,終究也只有一夜而已,快得就像秋風掃過的樹葉,搖曳一下就掉下枝頭。剛剛開始就已結束,日後史書工筆下,不知是多麼可笑的一幕。
小六帶了消息回來時,含章正靠在‘牀’頭髮呆,察覺有人進了‘門’,慢慢擡起頭看著他,佈滿血絲的眼睛黑沉沉裡泛著紅,看不出一絲情緒。
小六被她的眼神看得心悸,猶豫地不敢進‘門’,手有些不自覺地在身上搓了兩下,眼睛躲躲閃閃四處‘亂’看,像是在找什麼人,這個時候,哪怕是有個不相干的人來打斷一下,也比這樣直面相對要好受一些。
含章見他手足無措的樣子,平靜道:“剛剛平王府的人接走了他們,那些事我也知道了。”
小六驚呼一聲急忙奔過來,語無倫次地勸著:“小姐,袁將軍也是死得其所……皇帝已經寬赦了他的家人,他投誠有功,戴罪立功……”
含章神‘色’晦暗,含糊低笑一聲:“是啊,戴罪立功。”
袁大將軍府追隨寧王叛‘亂’,罪犯十惡之謀逆,本應誅九族,因北衙禁軍將軍袁信投誠、陣前斬殺首輔李庭有功,且其本人已爲國捐軀,特赦袁家親眷除罪犯十惡之人外一律免死,家財充公。
寧王妃孃家,首輔李家依靠自己多年的經營和威信,籠絡了京城近半數官員,而袁信的父親更是李首輔的刎頸之‘交’,此次叛‘亂’亦是鞍前馬後相隨,利用自己的關係策反了北衙一半的將領,本來昨夜皇城中內應已經打開城‘門’,袁信卻在攻打皇城的最後關頭,在兩軍陣前一刀砍下了李首輔的頭,以致叛軍陣中大‘亂’,不戰而敗。他爲何要參與這場叛‘亂’,又爲何事到臨頭卻轉而投誠,在砍下李庭人頭,被叛軍報復而‘亂’刀砍死時,他心裡又在想什麼?這些,已經隨著袁信的死去,成爲了永久的秘密。
含章垂著肩膀,低眉道:“他的家人呢?”
小六扭著手,慢慢吞吞道:“他父親因爲謀逆,今日午時已經斬首在菜市口。他夫人和袁任被薛家接了去,其他親眷也各自投奔親朋,袁大將軍府已經被封‘門’了。”
並未出乎意料,含章慢慢坐直了身體,薛定琰一個孕‘婦’,又遭逢大變,年輕守寡,也只有疼愛包容子‘女’的父母才能照顧得好。
小六偷偷覷了她一眼,猶豫再三,還是說了出來:“薛家也有變故。”見含章眉頭微動,看了過來,他‘揉’‘揉’鼻子,道,“昨夜叛軍大‘亂’,那李校尉就趁‘亂’帶了一隊人,分頭闖進了薛府和侯夫人孃家,放了幾把火,見人就殺,薛家大小姐的夫君被砍成重傷,薛府的下人也被砍傷不少,大火把侯府正房燒成了焦炭,薛家老太君驚嚇之下就賓天了,侯爺、世子和其他人都無大礙。”薛定琬的夫婿誤殺了李校尉的哥哥,他這樣一番作爲,也算報了仇了。
“說起來,”含章回憶道,“薛侯爺的弟弟似乎投靠了寧王一派。”猶記得她離府之時剛好是薛家老三要求分家的日子。
小六搖了搖頭:“現在要緊的是處理叛軍之人,那些帳現在還不到算的時候。況且薛家之人,薛侯爺在英王‘門’下,他弟弟投寧王,這樣無論哪一派得勝,薛家也都不會受太大損失,也許還能彼此幫忙呢。”這一點雖然說出來不甚光彩,卻也能在最低限度保住家‘門’傳承不至於全軍覆沒。
之前在李明則府上藉助時,薛崇禮還曾託付含章照顧薛家人,想必是那時薛府還未定下打算,他心中不安定,纔有此一請。
含章垂眸深思,小六以爲她許久沒有話再問,便輕手輕腳要出‘門’,剛動了動,又聽她道:“袁二哥的後事……如何了?”
小六咬了咬‘脣’,回道:“薛世子命人收斂了袁將軍父子的屍身,送去城外袁家祖墳葬了。”
含章默然良久,方“嗯”了一聲。小六回頭看了一眼,此時屋內光線已有些昏沉,她半邊身子隱在‘牀’帳暗處,臉上背了光,又被散‘亂’的短髮遮住了些,看不清神‘色’。盧將軍的頭顱是含章親自掘墳埋葬了,袁信的後事,沒有親眼見到,應該不會更難過了吧。
因爲這場叛‘亂’的緣故,之後幾天到來的新年衆人都過得如履薄冰,有些人想要攜家離京避難,無奈城‘門’守得嚴實,輕易不能出城。
含章在年末大病了一場,直病到第二年。本來初時只是咳嗽,在大年初三新年第一場雪那天卻不知怎的發起高燒來,‘迷’‘迷’糊糊說著胡話,喊著爺爺、大哥、二哥,小六幾乎嚇死,連滾帶爬跑到太醫局找人,可是江太醫進宮爲皇上診脈,年假未完其他太醫也都不在,街上‘藥’鋪盡皆關‘門’過年,小六慌‘亂’得像只熱鍋上的螞蟻,只好去敲旁邊平王別院的‘門’,誰知趙昱卻進了宮,小六無法,又擔心含章,只好在太醫局取了幾丸治高燒的普通丸‘藥’回去煎開了給含章服下,又去屋外取了雪水擰布巾給她擦拭額頭。
可饒是如此,含章額頭的溫度仍是滾燙,小六束手無策,急得只哭,忽聽見‘門’外院裡傳來急急腳步聲,他如聞梵音,喜得跳起來就去開‘門’。果然沒讓他失望,趙昱帶著江明,冒雪匆匆趕來,迎面遇見小六,也沒客套,直接就問:“她怎麼樣?”
小六抹了抹眼淚,忙道:“燒得很厲害,在說胡話了。”
趙昱眉頭皺緊,側身示意江明先進。
江明幾步進了屋內,到‘牀’邊測了測含章的額頭溫度,又挑開眼皮看了看,含章察覺到不適,扭開了頭,滿臉燒得通紅,乾枯手指緊緊抓著被子邊沿,低聲喃喃:“二哥、爺爺……”江明一愣,看向趙昱,趙昱面容‘陰’鬱難測,江明沒可奈何地嘆了口氣,繼續給含章診脈,寫下‘藥’方遞給小六,小六如獲至寶,火急火燎跑去了‘藥’房抓‘藥’。
江明見狀,便接替了小六的位置,給含章擰涼手巾捂額頭,之後又捋開她袖子,在手臂和虎口幾處‘穴’位按壓,並在手臂和足部等幾處‘穴’位上貼了隨身帶來的天麻或白參。他本是御醫之首,醫術嫺熟,不過一會兒工夫,含章雖然高燒仍未退,卻已經睡安穩了。江明又‘摸’了‘摸’脈,給她換了手巾,方纔退了開來。
趙昱忙上前問:“可好了?”
江明頷首。趙昱這才安了心,又覺方纔走得太快,這屋裡火盆又燒得太旺,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出了滿頭的汗,他定定神,慢慢解開沉重的玄狐大氅放到一旁架上,又從袖袋取了絲絹擦拭汗水,指尖不意觸到一樣事物,他眉間更沉,拭去額頭細汗,將絲絹放回袖中,方纔將那事物取在手心,又問:“病因是何故?”突然燒得這麼嚴重,總該有個緣故。
江明撫須,搖了搖頭,提筆寫下八個字,怨憤難平,鬱結於心。趙昱看了,又回頭去看了眼含章,手中把玩著一樣東西。
江明年紀雖大,眼還不‘花’,瞇眼細看,趙昱手中卻是一個藍‘色’宮樣荷包,似是粉白‘花’朵紋樣,把玩間指縫間垂下淺雋藍的縷縷絲絛,江明只覺得眼熟,這似乎是趙昱舊日裡隨身帶過的一個荷包。江明深知這位師弟心思深重,絕非外表這般溫善,也不敢探聽什麼,見他再無話相問,便仍舊回到‘牀’邊照顧含章。
趙昱在屋裡站了一會,不知想了些什麼,不等小六回來,又披上大氅冒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