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們出了院子,便在外頭桂花園裡玩耍閒聊,林中設置了精緻的石桌椅並一架小巧鞦韆,人人邀了要好姐妹自去說話,本來在採花做耍的婢女們也都規矩起來,捧了茶水點心跟在主人身後。櫻草手裡也捧著個朱漆鑲嵌玳瑁的托盤,裡頭放著一盞熱茶並一碟子五色印花細巧糕點。
含章草草看了一眼,興致不大,她不願去人多之處,更無心與薛家姐妹相交,便與衆人背道而馳,往林子深處走去。櫻草見她如此,吃了一驚,待要相勸,卻總不敢開口,只好眼巴巴看著小姐們的圈子離自己越來越遠,正房裡的許媽媽剛剛纔說過,今日陪小姐來的丫頭,伺候得好的都有一吊錢賞錢,自己若離得遠了,錯過了賞錢可怎麼是好。
含章略走了一會,只聽得身後丫頭氣息紊亂,腳步慌急,她本是來尋清淨的,也不喜被這樣敷衍,略皺了皺眉,含章停下腳步,回身試了試托盤裡茶盞的溫度,道:“水涼了,你回去換一盞。”
櫻草聽得能回去,面上一喜,待反應過來還要過來,面色又沉了下來。含章瞧得分明,心裡冷笑,這丫頭本就是侯夫人派到身邊的耳目,她也無心應付,隨口道:“你跟了半日,就歇著吧,我略走走就回?!?
櫻草大喜,只是有些猶豫。不待她回話,含章已然轉身朝前走了,腿斷了一條,走起路來有些不穩,但行動卻快,有如獵豹般迅疾優雅,流暢如風。櫻草張了張嘴,終究還是閉上了。
桂花樹葉子肥綠如玉,只是容易吸灰,若種在道路旁,則常是灰撲撲的,薛府的桂花樹日日有花匠下人用了細細水流沖洗,又用淨布擦拭過,看去便綠得耀眼如新。其中點綴著一叢叢繁如星子的小小黃花,散發出濃烈蓬勃的香氣。
如今世人慣享安樂,好雅極,多追捧的是蘭花清幽,牡丹富貴,像桂花這樣隨處可見又好生長的賤命花木倒被斥爲下流,又說這花香濃烈諂媚,不是君子之道。後來也是因爲壽寧長公主生在秋日桂花盛開的時間,她至愛桂花,家中一座園子遍植各種品種的桂花樹,又常於秋季舉辦雅會,連帶著水漲船高,桂花的名聲也好了起來,有好事者以月裡嫦娥的典故稱之爲月下香,分外別緻。
清樨齋旁的桂花並沒有像別家那樣種成路邊兩排,而是隨意栽種,修剪時也並不刻意追求雅緻外型,只是任其生長,又隨著樹意添了些石桌椅,長久下來,倒多了許多古樸自然之味,在玉京裡也算小有名氣了。
含章依稀記得林子深處有一株移栽而來的百年桂樹,半邊樹開白色銀桂,半邊樹是金桂,所產桂花做成的糖十分清香潤甜,很是稀有。許久未見,倒是想去看看。
她順著青磚鋪就的小路慢慢而行,不多久便聞到了記憶中與衆不同的清雅香味,那株百年桂樹亭亭如蓋的樹頂已然在望。
含章好生觀賞了一番,又站在樹下想了會心事,便轉身往回。來時心裡掛念著百年老桂,走路輕快,回去時心事重重,便辨錯了方向,不防備間竟走到了一個陌生的僻靜所在,桂樹林已經到頭,周圍視線所及卻看不到一個人影,不遠處是一人高的月月桂圍成的長長一道天然圍牆,含章四下看了看,發現了月桂樹叢中開著一道月洞豁口,應是一道門,她想著若能走出去,找個丫頭問路,也比自己在桂樹林中胡亂撞的強。於是她打定主意,向月洞門走去。
沒走幾步,忽聽得一些男子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含章一個機靈,身子一貓低,手一回就去摸腰間匕首,卻不料摸了個空。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犯了糊塗,此地的是侯門公府,深宅大院,能在這裡大聲說話的,斷不會是東狄人。
含章自嘲一笑,隨手撫平衣角,自己如今頂著侯府未嫁之女的身份,若是有男子在此,讓他們見了反倒不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欲轉身重尋出路,卻斷斷續續聽到月桂矮樹叢那邊傳來隻言片語,中間夾雜著“東狄”、“涼州”、“沈將軍”之類的字眼,含章表情微滯,腳步頓了頓,便朝那月洞門走去。
她微微探出頭,迎面一脈清盈盈的水光耀眼,原來外頭是個大的蓮花池塘,如今仲秋時節,池塘裡的蓮花半開半敗,蓮葉也有些許乾枯垂落,望去也是一番秋意。繞著岸邊一條抄手遊廊連著一座觀蓮亭,亭邊停著兩艘小舟,亭內坐了幾個衣著華麗的男子,正圍著桌子談話,兩個婢女在遊廊遠處圍著火爐煮茶。
月洞門前有一片大株木芙蓉,枝葉四溢,正開得燦爛,倒將這門洞影影綽綽擋住了。含章耳力目力皆超常人,雖與亭子隔得遠,但凝神靜氣便聽得一清二楚。
一個青袍男子正打著哈哈笑道:“子疏小弟,此地只談風月,莫倫國事。今日咱們來此,只是爲了恭賀崇禮兄納妾之喜,何須扯上那些。”
另一個錦袍男子年紀略小,總不過十六七歲光景,他憤憤不平道:“爲何不能?如今國難當頭,朝中之人卻只知二王,混不將邊關之危放在心上,或是東狄人有個什麼異動,國將危矣!”他越說越激動,滿臉漲得通紅,不知不覺站起了身,猛然站起,卻踉蹌了一下,那青袍男子忙一把扶住他。
旁邊一個紫衣男子見子疏已經有些失態,生怕他醉了發酒瘋,忙起身安撫:“好了好了,快別喝了。都怪我多事,阿信不能來,看你也是就快成親的人了,便拉了你來作陪玩樂,誰知你小子喝了幾杯,就醉得說胡話了?!?
子疏冷笑一聲,大著舌頭,晃著眼睛,倔強道:“都說我是說胡話,卻不知如今邊疆局勢何等危急?!?
那青袍男子無奈地搖了搖頭,從袖中取出一把玉骨折扇,點了點子疏的頭,搖頭晃腦道:“你這小子兵書看多了,成天腦子裡胡想八端的,你口口聲聲說邊關東狄人危險,但你可知道東狄盤踞邊境已是兩百年光景,從前朝至今從未斷過,但也從不曾見他們有那本事入侵中原。我朝軍力比前朝只強不弱,更有幾員大將鎮守邊關。哪裡需要你這般杞人憂天?”
子疏怒極反笑,努力睜大著快要撐不開的眼睛:“大將?!什麼大將?沈老元帥已經年近七旬,陳友道是個癆病鬼,我哥哥被調回京師,代替他的那兩個新將軍有什麼能耐玉京人誰不知道?”他說著已是清醒了些,滿眼熱淚,“若是年初那仗……若是那仗無礙,只怕如今東狄早已不成氣候,絕不是我大盛對手。”
“你也知道是‘如果’,”說話的是一直沒做聲的最後一名男子,他側身端坐,側面的輪廓正好被含章看得一清二楚,幾乎與薛侯爺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含章瞇了瞇眼,沉默地看著,薛侯爺嫡長子,薛府二爺薛崇禮手中揉捏著青瓷白玉杯,淡淡道,“袁任袁子疏,你既然是將門子弟,當知爲將帥者當謹言慎行,一言既出,軍令如山。更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如今不過些不知哪裡來的傳聞,便讓你這般失態,既不顧及自己酒量,喝多了便活像個市井愚夫般胡亂嚷嚷。幸而在座的都是你兄長的至交好友,若是這些話傳出去隻言片語,只怕要給你父兄惹來數不盡的麻煩?!?
袁任通紅的臉陡然失色,變得雪白,他似是有些懼怕薛崇禮,一句話也不敢分辨,吶吶地低了頭,薛崇禮低咳了兩聲,隨手將酒杯擲入池中:“本是傅襄好意,見你年紀大了也該出來交際交際,便帶了你來喝酒。誰知你連這些小事應酬都做不好,我看你最近也別出門了,先去把酒給解了,再回去讓你哥哥好好教教你,什麼時候教好了再出門吧。”
袁任大氣也不敢出,只得低頭道:“是。”說完,便轉身,由趕過來的僕從領了下去解酒。
見他避鼠貓兒一般惶惶不安地走了,紫衣傅襄和青袍朱嘉一個瞠目結舌,一個忍笑忍得滿臉通紅。待袁任身影都看不見了,朱嘉終於大笑出聲,指著薛崇禮道:“果然那難纏的小子只有你能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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