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要加個菜對圖南來說不是什么難事,原本就燉了個前肘子想放涼切片了給姑娘做冷盤,現下只要將酸菜切成極細的絲加蔥蒜炒香燉出酸香氣,再把切成薄片的肘子放進去煮到酥軟不爛就成。
“春信,你別忘了去跟別處說一下,今兒的晚膳就不在一起用了。”
“嗯。”
來傳話的祝春信點了點頭,像一只小鳥,一下子就鉆了出去。
圖南看了一眼“清風徐”的院墻,又垂下眼眸繼續忙碌起來。
就算圖南再利落,飯要做好也是得用了時候的,坐在清風徐正房的椅子上,趙肅睿左右張望。
他自己的身量在男子中也算高大,此時再看這個屋子里的一切,都覺得比從前小巧了許多。
拿起了一個陶碗看看,像個玩具。
再看看自己之前用來增長臂力的弓……他之前把它拉開到底有什么可得意的?
瞄一眼那個坐在臨窗案前正在看書的女子,趙肅睿心中有些不自在。
他一個活生生的人在這兒站著呢,怎么沈三廢就跟看不見一樣?
當然,堂堂昭德帝是不會對著旁人說“你理理我”的,又瞟了沈三廢一眼,他仿佛失手似的,一下子碰到了一排的書。
可憐的書冊們每日每日被人小心愛護,哪里受過這等野狗刨地似的摧殘?凄凄慘慘就歪向了一側,幾本書脊薄軟的書從里面跌了出來,趙肅睿連忙用手接住,卻又“不小心”碰到了下面的瓷瓶,瓷瓶搖搖晃晃,又是一陣讓人揪心的亂響。
瓶子扶好,書放回去,趙肅睿看向“沈三廢”,卻見她還是在看著手里的書。
沒看他。
這里到底不是夢里,他不能引了一陣風過來把自己吹到沈三廢的身邊兒去。
趙肅睿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羊奶,卻發現糖罐里的糖不多了,他撇撇嘴:“怎么,沈三廢你這換回來之后連糖都不夠吃了?明兒我讓人給你送點兒過來。”
沈時晴沒有抬頭,仍是在看著手里的游記。
“羊奶里本就加過了杏仁,沒有腥膻之氣,哪里用放許多糖?”
沈時晴說著就要將裝了羊奶的銅壺提到自己的面前,趙肅睿看著她將手伸向自己,頓時想起了這手勾過自己腰上的玉帶。
看見趙肅睿提著羊奶壺后退了好幾步,沈時晴有些茫然。
“陛下,這等羊奶的熬煮之法三貓也是知道的,您實在不必這般愛惜。”
不知道的還以為英明神武的昭德帝大正月里頂著寒風出宮就是為了跟一個羊奶壺私奔呢。
趙肅睿看看手里的奶壺,再看看笑著看著自己的沈三廢,一時間只覺得兩個耳朵都被填進了熱炭,耳洞里熱氣翻滾,快把自己的腦子燙熟了。
“沒、沒了。”
他連忙說。
“這壺里的羊奶都喝完了,我讓一雞去給你換了來。”
沈時晴看看他,再看看攏共不過被倒出來了三四杯羊奶的大銅壺,再看看他……趙肅睿只覺得眼前這人可恨極了,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模樣,分明是在看他的笑話。
還是外頭站著的一雞機敏,恍惚聽見了自己的名字立刻掀了門簾進來,恭恭敬敬將羊奶壺接了下來提了出去。
心中也是在搖頭,他家皇爺縱然有千百般本事,到了沈娘子的面前卻無從施展,從前還是被人哄著,現在哪還用人哄了?沈娘子挖了個坑,他能一邊嘲笑這坑淺一邊跳下去把坑挖深,再把自己埋好,末了再抱怨兩句沈娘子竟然臟了手。
銅壺沒了,沈三廢的手也收回去了,趙肅睿卻還是不自在。
“沈三廢,今日朕看見了姚遷從江西來的折子,他在江西,倒是比在燕京得用。”
說起姚遷,趙肅睿努力讓自己別想起折子后面那截,省得自己沒了吃飯的心思。
“姚御史好清名,自以為是個精明強干的,實則不通俗物,從翰林院轉到了都察院,每日所做的都是自以為是之事,讓他去民間看看總是有些好處……自他到了江西查茶貢,把每日盯著陛下的勁頭用來盯藩王,倒是比從前好了許多。”
趙肅睿忿忿不平:“哼,不過是個御史,做得再好那也是應該的,你竟然還給賞了他一支筆?”
“當時正是查賬之始,都察院左右觀望,御史們畏足不前,我這一支筆給了出去,就如城門立柱,頗有幾個年輕的御史自請去了各地,其中也有兩人有些建樹。”
趙肅睿卻還是不高興,沈三廢都沒送過他筆呢:
“聽你這意思,你要是多賞些筆,那江西的英郡王府就能讓這些文官給推平了?”
沈時晴看著書,輕笑:“陛下說笑了,我在江西的布置又何止一個姚遷,江西富庶,若是突起兵禍,只怕一兩年間朝中賦稅都會少了不少,又是文風鼎盛書院密布之地,趙集渠既然想要造反,自然少不了拉攏江西士子出身的百官為他所用……保財、保糧、保人,我總要派人去將這三件事做了,姚遷在江西上奏,我每每應允,看著是寵信他,實則是將人都陸續換了。”
姚遷是一步明棋,其他人中自然有暗子。
借著“昭德帝”一貫暴虐隨性的名聲,她將安插人手之事做得堂皇又隱蔽。
趙肅睿想了想,說:“那趙集渠是要造反,你光派了些文人過去,就不怕趙集渠起兵的那一日把他們都細細剁成了臊子?”
“陛下放心。”想起了明若水,沈時晴的神情又松快了兩分,“之前的刑部主事明若水熟知軍務,腦子也聰明,在行軍布陣方面頗有些見解,我將他升作了江西提刑按察司副使,兼領巡按御史,在你我換回來之前,我給他去了一道密旨,讓他在江西稽查盜匪,必要之時可以調度地方兵勇。”
等有朝一日英郡王趙集渠真的造反了,以明若水的聰慧,他自然就知道該調度兵勇去對付誰,那道密旨也自有其他妙處。
看著沈三廢說起那什么明若水的時候眉目間一派毫不遮掩的欣賞之色,趙肅睿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如百狗刨心。
熟知軍務,能比他熟?去問問西北兩部,去呀!
腦子聰明,能比他聰明?他可是英明神武的昭德帝!
哼!
到了飯時,圖南帶著春信提了食盒進來,為兩人擺好了飯菜就退了下去。
沈時晴從書案后面站起了身,走到了飯桌前。
一道是她點名想吃的雞肉丁炒筍丁茄子丁,一道是蒸好的香芋,一道是涼拌的豆芽,中間一個大碗里濃香滾滾,是燉成了白色的鯽魚湯,自然,還有滿當當的一盆菜,是趙肅睿點名要吃的酸菜燉肘子多肉版。
主食是米飯。
沈時晴一貫偏愛簡單的飯食,如果趙肅睿不在,她用那個炒三丁拌了飯,吃些清爽的豆芽菜,有了五六分飽之后再來個香噴噴蘸了些白糖的芋頭,便已經足夠妥帖。
比在宮里吃什么油浸羊腿、油炸鴨子、油燜嫩雞可強太多了。
說實話,有時候看著那琳瑯滿目的御膳,也就那幾樣野菜她還吃得下去。
趙肅睿看著自己心心念念的酸菜燉肘子,不知為何卻吃不下去,再抬頭看沈三廢動作文雅但是又進得香,他就越發覺得拿不動筷子。
索性就追著沈三廢的筷子走,沈三廢吃炒三丁,他的筷子也追過去,沈三廢是吃豆芽,他也去夾,沈三廢吃芋頭,他也去用筷子夾,偏偏筷工不好,蒸熟去皮的芋頭一夾就碎,氣得他干脆用筷子扎進芋頭里,撅走了一大塊兒。
沈時晴這些年雖然過得艱難,到底是出身在書香門第,雖說不會恪守什么“食不語”,又哪里見過這般連吃帶演的,便停了筷子看向他:
“陛下,您可是對這膳食不滿?”
趙肅睿的回答是把半個芋頭都填進了自己的嘴里,瞪著眼看她,一張被撐到變形的俊美臉龐上恨不能寫幾個大字:“看見了嗎?朕喜歡著呢!”
沈時晴便不再看他。
趙肅睿卻又不甘心起來,嘴里的芋頭還沒咽下去呢,又舉著筷子要去追著沈三廢的筷子,卻聽見坐在對面的那人說:
“陛下要是實在喜歡我這雙筷子,我就讓人洗干凈帶回宮去,您在宮里看著它,也省得這么往返奔波了。”
趙肅睿:……
他哪是為了雙筷子?!
匆匆忙忙用魚湯將自己嘴里的芋頭送了下去,他的手好歹是老實了。
沈三廢跟那什么明若水說話會這般陰陽怪氣么?
心里這么想著,他夾了一大筷子的酸菜燉肘子放進了嘴里,只覺得肘子肉也不香,酸菜又確實太酸,看了一眼沈三廢,他到底是把飯菜都扒進了嘴里。
吃過了飯,飲了茶,擦了手,外頭的天已經徹底黑了,各處都起了燈火。
看著燈光下架子上密布的書冊,趙肅睿說:
“你也別覺得朕是來白吃了你的飯的,一雞干事妥當你也知道,暫且留給你,明日就幫你把東西收拾搬走。”
沈時晴抬頭看向趙肅睿:
“陛下,您在這謝家里逞足了威風,怎么一換回來就讓我搬走了?”
沈三廢的眼眸顏色深重,在燈光下越發明顯,此時幽幽看著趙肅睿,看得他心里又開始抓耳撓腮起來。
“趙勤仰手里的精銳雖然被廢了大半,可他跟神機營有來往,難說是不是手里就有了火銃之類,那邊兒院子里住的老太太也不是什么好成色,消停了這些日子定也是憋著壞呢,謝麟安雖然現在乖順了,那也是被我以雷霆手段嚇得……”
東拉西扯,趙肅睿把話繞著燕京城轉著圈兒說,到底沒說出“擔心”這倆字兒。
就是他自己的心尖尖兒快被一窩狗子給刨爛了。
“陛下放心,我這屋外都是您為我訓出來的驍勇之輩,您能憑著這些人震懾整個謝家,我自然也能。從前更難的時候都能走過來,又遑論如今呢?您與其擔心我,不如早早盯著今年的春種,去年雖然年景極好,可冬日苦寒,少不得有富戶借勢收買土地。遼東一代有朝廷撥去的糧種,也要小心官商勾結囤積居奇。正月過后就是翰林和監生們的歲考,今年第一次加了繞城跑,也要小心別生出些事端……”
趙肅睿心里想著的是沈三廢的安危。
沈時晴想的卻是太多太多了……說了足足一刻,她自己停了下來。
“當日在朝華殿里我還以為自己說的已經足夠,現在想想,也還是千頭萬緒都要煩勞陛下了。”
趙肅睿起先聽得還有些不耐煩,等他聽到沈三廢連一個爭產案子的重審都記在心里,他也就明白了那一天三車的奏折是怎么來的了。
依著他的性子,他怎么也該嘲諷兩句,又或者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戲謔模樣惹了沈三廢生氣。
可他到底都沒有。
心底蹲著的那一窩小狗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下來。
他看著沈三廢,看著燈火映在她的眼眸里。
“沈三廢,你想過你自己么?”
早上問過的話,被趙肅睿拿出來又問了一遍。
沈三廢抬頭看著俊美非凡的君王,笑了:“陛下是又想殺我?”
“你給女官們都安排了前程,讓林姐姐走了出來,讓我那兩個舅母都成了能干之人,常盛寧那等死的老朽都被你拉了回來,姚遷那等無可救藥的酸儒也在你手里變了樣子,楚濟源、石問策和李從淵自不必說了……你為這么多人想了前程,又可曾想過你自己的?”
趙肅睿俯下身去,直直地看向沈三廢。
似乎想要穿過這一副皮囊去看到一個人的魂魄。
“朕知道,你換回來是為了能親手報仇,你藏著朕的私章是因為你沒打算就此放下了皇位,可要是你報仇之后那兩塊玉再不能讓你我換了身子,你又該如何?看著你精心所做的一切都落在朕的手里?”
“陛下,如果你我二人再也不能互換身子……”
沈時晴垂下眼眸,將手中的書頁合上,看著上面《山海圖記》四個大字,她用手指在上面輕輕摩挲了兩下。
“那就要勞煩陛下,看著我,一步一步,走到您的面前了。”
她重新抬眸,雙眼熠熠生輝。
那是另一條路,艱難險阻,豺狼環伺。
她又何曾怕過?
山海之遠,不會比一個女人與皇權的之間路更遠。
她都會跨過去。
因為她是沈時晴。
一年之頭,月晦星徽。
群星在上,看著人間的皇帝從一個小院子里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
生怕自己慢了一步。
就有什么再也遮掩不住。
無責任番外17
看到方祈恩送來折子說趙肅睿要在江南大修撫幼院收留被拋棄的孩子,沈時晴不由得笑了。
至于溺殺女童一事……
四位閣老被召進干清宮的時候,臉色都有些茫然,朝中安然,四海升平,也就東南還有些倭寇,待水師重整之后定能將他們擊殺殆盡,哪有什么要緊事要陛下急召內閣呢?
首輔李從淵看向次輔趙明音,又轉回來摸了摸自己的胡須。
他今年還不到六十歲,卻已經考慮致仕退休一事了。
因為如果他在朝堂,他的發妻米心蘭就不能升任都御史。
也不是不能……
離婚也行。
李從淵捏著自己的胡子,覺得這比退休還難。
“陛下……”
“各位,男女均田一事,咱們議一議吧。”
胡子被李從淵拉斷了好幾根。
李從淵:……退休就退休,這首輔誰愛做誰做去吧!
本來還寫了一千多字,但是劇情連不上,放在明天的更新了,明天也有四五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