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羽此時已有七個月的身孕, 匆匆趕到曙涵宮時,已是氣喘吁吁。進進出出的大臣紛紛投來訝異的目光,麥羽也不理會, 徑自入了和政堂。安森見她乍然前來, 連忙上前扶過, 又拉著她與自己並肩同坐到御椅上, 一邊替她拭著額上的細汗, 一邊問道:“你身子這樣不便,怎麼跑這裡來了?”
麥羽哪裡還顧得上寒暄旁的,一坐下來便急急朝他發問:“你把孟葉打入大牢了?”
安森本還柔和的神色驟然一凜, 目光也隨之清冷下來,淡淡道:“我以爲你這般著急趕著過來, 是因爲惦記我, 沒想到, 竟是惦記著旁人。”
麥羽心裡著急,也懶去細究他話中酸意, 只連聲道:“孟葉心無城府,亦是難得的剛直之人,他如何懂得什麼謀逆之事啊!”
安森眉頭越發緊蹙,耐著性子道:“這事你曾經也跟我提過,要說的, 我當時已經說過了。羽兒, 這是朝堂之事, 你就不要再過問了。”
麥羽語塞片刻, 卻緊抓住他的手道:“孟葉從來是心思單純的人, 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威脅到你!你如何就不肯放過他!”
安森沉吟著慢慢道:“越是心思單純,越容易受蠱惑。羽兒, 你爲這事操了許多心,我都知道。此事很快便會結束,你也沒有再惦記的必要了。”
麥羽不自覺的顫了一下,連帶了心臟也往下一墜,脫口道:“你都知道……些什麼?”
安森沒有看她,只凝神盯住面前攤開的一本本奏摺,聲音平淡得聽不出半分情緒,“你做了什麼,我便知道什麼。”
麥羽愕然的望著他,像是望著一個陌生的人。他眼裡有疏淡的漠然,竟令她無端生出幾分膽戰來。她微微鬆開握住他的手,聲音有些發抖:“你……你竟然監視我?”
安森低頭望了一眼她鬆開的手,輕輕搖頭道:“我並未刻意監視你,不過是總有人,會把這些事傳到我耳朵裡來。”
麥羽自嘲一般,冷笑了兩聲正要說話,卻聽見吉如豐在外頭拉長聲音報了一聲:“袁肅袁大人到——”
麥羽聽見有人要進來,只得暫且按捺住不言,正要起身迴避,卻見袁肅已經快步而入。麥羽不覺蹙眉,想來這袁肅隨意進出和政堂已經習慣了,竟還未等安森準許便闖了進來。
安森亦是有些不悅,“什麼事?”見袁肅支支吾吾,越發凌厲了口氣:“快說!”
安森對袁肅向來還算客氣,此時陡然喝斥,袁肅也不由得一驚,慌忙低首屈膝道:“皇上息怒……”他一邊喏喏應著,一邊小心覷麥羽一眼。
麥羽如何看不明白。遂有些賭氣的站起身來便往外走,安森伸手要扶她,她也不予理睬,只直接甩了手斷然離開。
袁肅低著頭只作不見,餘光瞥到麥羽身影漸遠,方纔敢開口道:“皇上,承佑王這回傷得不輕……”
麥羽剛行至殿門外還未走遠,陡然聽得這一句,彷彿晴天霹靂,震驚得幾乎不能動彈,正待細細聽來,卻只聞得安森打斷了他道:“關上門再說!”
身後的大門隨即被掩上,再也聽不見裡頭的半分動靜。麥羽渾身發抖,一顆心幾乎要蹦出喉嚨,只覺說不出的恐懼和壓抑。她搖搖欲墜的走著,只覺頭暈眼花,四周俱是昏暗一片,彷彿天都快要塌下來了。
候在外頭的晴翠見狀連忙上前攙過她,急道:“小姐,小姐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啊?”
麥羽茫然的搖一搖頭,扶著晴翠的手跌跌撞撞的朝前走了好幾步,又彷彿支撐不住一般,漸又放緩腳步,側首望著晴翠,大口喘著氣道:“晴翠,晴翠,我真是害怕,你不知我現在有多害怕……”
晴翠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哭喪著臉道:“小姐別嚇唬奴婢!您方纔跟皇上怎麼說的?難道皇上生氣了?都是奴婢不好,應該極力阻止小姐來的……”
麥羽一手捂著胸口,道:“來了纔好,來了才能認清……纔有機會知道……皇上不願讓我知道的這些事情……”
晴翠愣了愣,反應過來嚇得差點去捂她的嘴,“小姐小聲些,這會兒還沒離開曙涵宮呢!”
麥羽疲憊的擡起頭來環顧四周,只見周遭宮人侍衛肅然而立,每隔數步便立一人,皇宮重地,無處不是森嚴的戒備。麥羽強忍著心悸,拉著晴翠道:“你說得沒錯,這宮中……到處是皇上的耳目,真是太可怕……”
晴翠見她這般,也不敢再說什麼,只牢牢扶穩了她,兩人一直走下曙涵宮的臺階,晴翠方纔敢小心問道:“皇上……說什麼了?”
麥羽有些頹然而挫敗,搖著頭道:“我們先前爲孟葉做的那些事情,都給皇上知道了……而且……是早就知道了……”
晴翠驚嚇得腳下一軟,差一點就跪下去,張口結舌半天說不出話來,“那……那怎麼辦?皇上會怎麼樣呢?”
麥羽木然搖頭,澀然著不斷重複道:“我哪裡知道,我哪裡知道……”她微微閉目,片刻忽然睜眼,喃喃道:“我眼下這一切……地位,尊榮,還有旁人的奉承,完完全全來自皇上的寵愛,我曾經沾沾自喜,因爲我所仰仗依附之人,是我的愛人,是我可以託付終身之人。可如今……我忽然覺得他可怕……他太可怕……”
晴翠擔心的望著她,片刻輕輕道:“皇上待小姐還是很好的。只是這朝堂之事……皇上許是覺得,小姐的確不應插手罷……”
麥羽戚然而笑,“我只是要救朋友,並非想插手朝堂之事,皇上怎會不知,不過是拿所謂‘朝堂之事’來堵我的口罷了。如今朋友救不了,反而害了旁人,我真是……”她咬著嘴脣,望一眼熙來攘往的大臣和宮人,終還是住了口,只道:“回去吧,不說了。”
剛要轉身,卻又見前方肖向中和幾位大臣朝這邊過來,麥羽正猶豫要不要打照面,那廂肖向中已經過來,跪拜道:“微臣叩見皇后娘娘。”
麥羽連忙收拾好表情,極力正神,勉強擠出微笑,也不知要說什麼,只趕緊讓他起來,問道:“蓓蓓還好麼?”
肖向中微微垂首,聲線平靜得沒有一絲漣漪,“她纔有了身孕,最近……害喜得厲害。”
麥羽瞪大眼睛,“果真?”她剛想脫口道一句“恭喜”,話到嘴邊似乎又覺不合時宜,只得斟酌著道:“那……也算是好事了。”
肖向中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多謝娘娘關心。”
麥羽見他如此,也不好再多問什麼。想著孟葉眼下這般,對肖家來說,肖蓓有孕也實在不知算不算得上高興的事。她輕嘆一聲,遂對肖向中道:“肖伯父去忙吧,我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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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羽回到自己宮中,只這般呆呆坐著,想到安諾,孟葉,肖蓓,便覺心頭難受得似貓抓一般。沒坐多久,安森卻也緊隨著來了,他隨即遣退宮人,往麥羽身旁坐下,一面輕撫上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一面溫言道:“羽兒,我們的孩子很快要出世了,你且靜心養息,不要再爲旁的事情擔心了。眼下,有什麼能比咱們的孩子更要緊呢,你說是麼?”
麥羽無精打采的垂著臉,忽而卻擡頭望他,直直問道:“安諾怎麼了?怎麼會受傷的?到底有多嚴重?”
安森微微一怔,蹙眉道:“你……你在外頭聽?”
麥羽苦笑,“我只是無意間聽到袁肅關門之前那一句話,之後雖然還想聽,卻也聽不到了。”
安森眉頭緊緊的擰著,只久久的沉默不語。麥羽見了越發著急,追問道:“到底怎麼了?你爲何吞吞吐吐,快些說呀!”
安森似極不情願,卻又不得不回答。他口氣甚是淡漠:“安諾的確是在陸離島受傷了,具體爲什麼,我也正讓人調查著,還不太清楚。”他皺一皺眉頭,“羽兒,你操心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他眼底隱隱的淡漠和冷酷,彷彿在一點一點的浮上他本來湛藍的瞳仁。麥羽怔怔的望著,只覺他的眼睛,不知從何時起,竟已透出赤紅如鮮血一般的顏色。她有些喘不過氣來,卻死死盯住他,片刻抖著聲音問道:“安諾受傷……是你做的麼?”
安森猝然一凜,“你說什麼?”
麥羽揚起臉來看他,“否則,你如何解釋?”
安森靜靜回視她,須臾擺首道:“我無謂去做這樣的事,又何需解釋。”他頓一頓,語氣頗有些痛心疾首的意味:“話說回來,你明知安諾一直放不下你,卻偏去給他捎什麼信。羽兒,你我好不容易纔走到今日,何苦又去徒惹麻煩?就算是爲了旁的事情……你這樣做,也實在太不合適!”
麥羽胸口隱隱作痛,她一下一下的搖著頭,望著他的眼裡俱是難以置信的沉痛,“果然……果然如此,我就知道,是我的信……都是我的信給他招了禍!”她似再也承受不住這許多日以來的壓抑情緒,眼淚終於忍不住的奪眶而出,“安諾是你親弟弟啊!我已經和你在一起了,你如何還要去害他!你心思這樣深,心腸這樣狠,簡直令人髮指!”
安森神情有傷,默然無話良久,悽然道:“羽兒,我在你眼裡,便是那樣的人麼?”
麥羽又氣又傷心,一時頭昏腦脹,此刻一聽他這話,只不假思索的脫口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你自己不清楚麼?你的臣子不清楚麼?何需我來定論呢!”
安森臉色越發陰沉而難堪,半晌,只淡淡道:“你還是很在意安諾,是麼?”
麥羽身子僵了一瞬,大腦有片刻的空白,只覺眼下的情形愈加混亂,自己是如何都解釋不清了。她索性把頭一揚,“我的確在意他,雖然並非是你想象的那般,可你若執意認爲如此,我也無話可說。總之,一切都是你說了算!”
安森咬著牙沉默許久,終還是放低姿態,執過她的手來。觸到她兩手冰冷,他便將她一雙手捂在自己掌心裡,嘆氣道:“好了,羽兒,我知道你生氣。可是無論如何……請念及我們一路走來的不易,請不要這樣……不要說這樣的話……來傷害我們的感情。”
他言畢,遂拿了絲帕替她拭著眼淚。麥羽默然須臾,微微別過頭去避開他的手勢,又問道:“你可以……饒孟葉不死麼?”
安森手勢一頓,皺了皺眉搖頭道:“其實並不見得是死罪。有的人別有用心,刻意挑撥你我的感情,你要懂得分辯才好。”
麥羽有些怔愣,擡首望他道:“有的人……你指的是誰?”
安森凝眸須臾,目光只越發森冷,“不論是誰,我都絕不會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