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羽第一次進宮是十五歲那年的初夏。十五歲,及笄之年,花樣美好。
父親麥連奕是太醫(yī)院院使,麥家三個孩子,唯獨麥羽自小對學醫(yī)表現出興趣,麥連奕見女兒喜歡,便也毫不保留,只將自己畢生所學傾囊相授。
他甚至答應,待麥羽年滿十五歲之時,在太醫(yī)院為她尋一位師傅,收她作為助手隨行出診,用為期一年的時間,來積累一些除醫(yī)書之外的行醫(yī)經驗。
父親執(zhí)掌太醫(yī)院,這點事情,自然是容易的。
那是東曙國的熙平八年,民安物阜,時和歲稔。至治之世,空前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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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入夏的清晨有格外迷人的味道,空氣清澈而溫潤,朝陽漸高,街上車水馬龍逐漸絡繹,明凈純粹的日光將大地籠罩于一壁淡淡的金色中,自成一派光景無限好的盛世繁華。
車輪踏碾過大理石路面的嗒嗒聲清晰入耳,自麥府出發(fā)約一個時辰,麥羽與父親乘坐的馬車便停在了皇宮戒備森嚴的大門前,兩人隨即下車,步行入宮。因宮中歷來的規(guī)矩,惟有皇族中人可在皇宮內以轎代步,除此之外,百官無論大小高低,但凡行至宮門,文官下轎,武官下馬,皆是要徒步入宮,以示帝王之威,諸臣之敬。
東曙國的皇宮取名為曙光城,自是光明希望之義,意寓家國天下永世輝煌。皇權的尊貴和奢華,歷來都在皇宮的建筑上體現得淋漓盡致,由骨子里便透出莊嚴肅穆和氣勢磅礴的格調來。
麥羽正看得入神,卻忽然聽見旁邊麥連奕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麥羽側過頭來詫異望著父親:“爹爹怎么了?”
麥連奕伸手按一按胸口,嘆道:“爹爹這會兒卻不知怎么的,心里砰砰的跳得厲害,總覺得會發(fā)生什么事情,真是不安得很。”
麥羽忙安慰道:“爹爹不用杞人憂天,您叮囑的話我都記在心上,不過是謹言慎行萬事小心,我自是做得到的。并且,我白天隨太醫(yī)們出診,晚上就同爹爹一道回去了,一舉一動皆是中規(guī)中矩,且又在爹爹掌控之中。爹爹還有什么不安呢?”
麥連奕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微微嘆道:“已經走到這里了,自是也沒有回去的道理了。但愿是爹爹想多了。”
麥羽連忙乖巧一笑,“我必不讓爹爹操心。”
麥連奕微一點頭,躊躇片刻又道:“另外,爹爹還有一件事……等這一年過了,你便足十六歲了。”他頓一頓,還是開口問道:“爹爹一直想問你,對于未來的夫君,你可有什么想法?”
麥羽一怔,片刻不屑的挑一挑眉,半開玩笑道:“自然要是潘鬢沈腰,玉樹臨風的美少年,否則,我必不多看一眼。”
麥連奕佯嗔她一眼,“怎么講得這般輕浮!玉樹臨風,那有什么用?爹爹琢磨著,你這樣的急脾氣,必得找一個性子寬和包容的,并且要真心疼愛你。至于家境,倒也不用特別計較,過得去便行了。”
麥羽畢竟是尚未出閣的小姑娘,光天化日的論起這事,多少有些羞澀,輕輕道:“我并沒有爹爹那么多的想法,只要是真的喜歡,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我都會接受。”
麥連奕半是憂慮,卻也點點頭,“你自小主意大,希望你不會看錯人。這事爹爹也沒有別的囑咐,只望你切記,要愛惜芳心,莫要輕言托付。若是有心儀的人,讓父母先瞧一瞧,也好替你把把關。”
麥羽雙頰微紅,“可是還沒有。”
麥連奕笑著揉一揉她的微垂的腦袋,“不急不急,我女兒有才有貌,又值這般花樣年華,誰能不喜歡呢?”
父女倆這般邊聊邊走,不知不覺的便走到太醫(yī)院了。臨進門之前,麥連奕停住腳步,對麥羽道:“爹爹此番為挑選帶你的太醫(yī)師傅,頗費了一番心思。選的是太醫(yī)院最為資深的太醫(yī),行事極是穩(wěn)重,數十年來從不出錯。你平日里記著,行醫(yī)也好,為人也好,都要好好跟他學著些。你若照爹爹說的做,一年下來,必會受益匪淺。”
麥羽急著要進去瞧瞧,便趕緊順著父親的意思隨口附和道:“爹爹看重之人,必是妙手仁心的國手。”
于是兩人便走進太醫(yī)院。麥連奕很快將一位年紀頗長的太醫(yī)帶到麥羽跟前,介紹道:“這位便是孫太醫(yī),剛才已經與你提過了。”
麥羽清亮眼眸一掃,快速打量了眼前的人,只瞧著頗是慈眉善目,應是人緣極好,連忙笑盈盈的深一鞠躬:“孫大人好。”
孫太醫(yī)笑容可掬,趕緊彎了腰將她扶起,“呵呵,不敢當不敢當啊!早聽說姑娘玲瓏剔透,天賦過人,想來老夫也必是省心的。”
麥連奕滿面笑容,“既是如此,我可就把小女托付給孫大人了!”他看一眼麥羽,笑道:“我方才也叮囑小女了,行事做人,都要向孫大人看齊呢!”
孫太醫(yī)謙和笑道:“院使大人太客氣了,這是老夫的榮幸,旁人羨慕還來不及呢!”
麥連奕聽了心頭自是高興,只笑著不斷點頭,隨即轉向女兒,溫和道:“羽兒,以后孫太醫(yī)出診的時候,你便可作為助手隨行了,不過咱們孫太醫(yī)可是太醫(yī)院最出色的大夫,對助手的要求自然也是高的,你可別再如家里那般懶怠,得多用點心了。”
麥羽一面忙不迭的連連點頭,一面嬌嗔道:“我何時懶怠了!”旋即又轉身向孫太醫(yī)盈盈一拜:“見過師傅!”
孫太醫(yī)笑得臉上的褶子綻成了一朵菊花,“麥姑娘客氣了,呵呵呵……”
三人正聊得歡喜和氣,卻聽著外頭突然嘈雜,便不約而同的朝大門望去,卻見一位小太監(jiān)驚慌失措的沖進來,因步伐太急,跌跌撞撞的竟將半掩的大門撞得“哐當”一聲,人亦險些跌倒在地,他卻也顧不得狼狽,只上氣不接下氣的急聲道:“不得了了!方大人,方大人昨夜暴斃了!”
太醫(yī)院正廳鼎沸的空氣那一瞬間全然凝滯,各醫(yī)官震撼驚懼之下,只個個呆若木雞。偌大一個正廳,一時間竟鴉雀無聲。
小太監(jiān)縱然滿臉恐懼,幾乎魂飛魄散,卻也不得不撐著把事情說完了,“今日一早,打掃大殿的小五子發(fā)現方大人竟然被發(fā)現暴尸大殿前。把小五子給嚇的……”他話講得講不完整,幸而也勉強傳達了意思,心有余悸般的一遍遍按撫著胸脯,直過了好一會兒才平復下來,轉向麥連奕小聲道:“院使大人,皇上請您即刻前去。”
麥連奕也驚得正心口突突亂跳,聞言不由怔了怔,卻也馬上口齒清晰的應了,一轉身陡然發(fā)現麥羽還站在旁邊,趕緊攆道:“你先去西廳候著,爹爹一會兒就來。”
麥羽盡管多少有些驚愕,卻因渾然不明就里,倒也談不上十分恐懼。只冒冒失失的朝父親問道:“方大人是誰啊?”
麥連奕有些急了,“這不是該你好奇的事情!你趕緊進去!”
麥羽只得悻悻往西廳走去。麥連奕匆匆整了下衣冠,便面色凝重的立即出門了。
皇帝有頭痛的毛病,從來都須有一位貼身御醫(yī)隨侍在側,而昨日不幸遇難的太醫(yī)方齊,便是皇帝已經御用多年的侍醫(yī),其官品雖然只是御醫(yī),且嚴論起級別也是在院使和院判之下的,然而因整日呆在皇帝身邊,宮中趨炎附勢之輩對其的恭承,甚至超過了貴為太醫(yī)院掌門的麥連奕,故而也曾傳出麥連奕因此心生不滿。
對于此等流言,麥連奕充耳不聞,在宮里十數年的經歷,他自然懂得,有的事情,只會越描越黑。
皇帝居處之所名為曙涵宮。麥連奕匆匆而至時,皇帝正危襟端坐于正殿前方的御座之上,凜然的王者之氣,自是不怒自威的凌厲,教人僅僅是稍事走近,都能無端生出怖畏之心來。
何況麥連奕心中還揣著方才之事,更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只忐忑跪拜道:“微臣參見皇上。”
皇帝點頭示意麥連奕起來,隨即開門見山道:“方太醫(yī)的事你聽說了吧。”
麥連奕立馬答道:“是,臣今早一來便聽說了,臣以為……”
皇帝漫不經心的打斷他:“好了,朕讓你來不是要你查案的,這事朕會交由刑部辦理,你就不必操心了。”
麥連奕怔了一霎,遂趕緊低頭道:“微臣不敢。”
皇帝微一頜首,繼續(xù)交代道:“此事尚且懸而未決,切不可節(jié)外生枝,若有人來向你打探此事,你就如這般告訴他們便是了。”
麥連奕忙不迭的表態(tài):“是是是……”
“如此便好。”皇帝緩緩道,“另外宮中人多口雜,你也管好你手下的醫(yī)官們,千萬別禍從口出。”
麥連奕聽出個中利害,脊背不覺透出幾絲涼意,“微臣明白。”
皇帝這才點點頭,微嘆道:“方太醫(yī)跟朕這些年,也實在是可惜了,只眼下,朕身邊的侍醫(yī)之位既是懸空了,你便選上個合適的來補上吧。此事盡快去辦,朕一直有侍醫(yī)隨侍在側,如今驟然沒了,也是不太習慣的。”
麥連奕終于松了一口氣:“微臣遵旨。”
于是接下來的數日,麥連奕幾乎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挑選侍醫(yī)這件事情上,然而他陸續(xù)送去的多名御醫(yī),均不過幾日就被遣回太醫(yī)院。縱然是皇帝多疑,對侍醫(yī)這等近身之人慎之又慎,但這般一送一遣返的回數多了,皇帝也顯然已是不耐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