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的季節雖不十分寒冷,卻也著實的涼意襲人了。麥府堂屋已生起火盆,暖意融融,臨窗的桌案上擺滿五彩絲線,桌案兩旁分別一張鋪了暗紅色墊褥的椅榻,麥夫人和大女兒麥嬌此刻便分坐在這椅榻上,手中理著絲線,閒閒話著家常,時而笑語,時而輕嘆,說說笑笑,悲喜無忌。悠然之境如一葉小舟,恬淡而閒適。
然後兩抹俏麗的身影輕輕盈盈進了堂屋,只聽得一個聲音清脆如銀鈴一般:“饒是外頭秋風瑟縮,可一進來見著娘和姐姐十指春風,瞬間便覺風嬌日暖,心情豁然了呢!”
臨窗低語的母女倆聞聲已是驚愕,一擡頭只見麥羽和肖蓓俏生生的站在面前,兩人一時怔怔,竟然都說不出話來。
麥羽將手中錦盒放到旁邊箱櫃上,笑盈盈道:“娘,姐,我回來了。”
麥夫人愕然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又驚又喜一迭聲道:“回來了?怎麼這樣突然便回來了?還用再去麼?你爹可知道?這些日子你爹沒有見到你,全家都急死了,快過來讓娘瞧瞧瘦了多少……”
麥夫人連連發問得甚急,所幸麥羽口齒還算是利索,自然都是往好裡說,並小心翼翼的迴避著她同安森的事情。麥夫人只顧高興,也沒有想到旁的,只轉眼看見一旁大大的錦盒,驚奇道:“那是什麼?”
麥羽扭頭看了一眼,面頰不覺泛起珊瑚樣的顏色,趕緊道:“這個是給您和爹爹的,聊表心意。”
麥夫人滿心歡喜,忙讓丫鬟抱了來,口中直道:“小姑娘數月不見,越發有心了,還知道要給爹孃帶禮物……”
麥羽見母親高興,連忙也抓尖賣乖的上前幫忙,錦盒上蓋很快打開,只見兩方通透無暇的碧璽頭枕璀璨奪目,豁然眼前。
肖蓓的目光驚鴻一閃,旋即便一眼認出,驚道:“是西瓜碧璽呢,竟然有這樣大的西瓜碧璽!”
麥嬌亦是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你這禮……也太貴重了吧……”
惟有麥夫人眉頭微微蹙起,方纔面上的歡喜之色逐漸褪去,眼裡卻多了一抹略帶猶豫的狐疑和不安,她凝眸注視著那碧璽頭枕,久久不語。半晌,才擡頭來目光意味深長的掃過麥羽,淡淡道:“皇上果真是大手筆,這樣的東西也能大塊大塊的拿給你。”
麥嬌正歡天喜地的撫摩著那頭枕,聞言一愣,“皇上?”
肖蓓深以爲然的點頭笑道:“必然是皇上賞賜的。這樣的東西,除了皇上,誰還能私藏呢?”
麥羽心頭突的一跳,慌忙解釋道:“是,不過這東西或者咱們瞧著是稀罕,可皇上那裡卻多了去了,隨便拿個幾件出來打賞,也是最正常不過的。”
麥夫人默默聽她辨完,秀眉緩緩一挑,又問道:“那皇上是怎麼說的?賞給你,還是賞給你父母?”
麥羽一怔,她從不曾細細推敲過這個中的分別,此時聽母親這般咬文齧字的問來,也不覺有些心慌,彷彿是覺得有些不對勁,卻也說不上哪裡不對,如此一緊張,竟連舌頭也打結了:“是……說是……給父母的……”
麥夫人眉心驟然一跳,臉色越發青白,然而一側目見肖蓓在旁,卻也不好多說,只道:“也罷,等晚些時候你爹爹回來,便讓他瞧瞧吧。”
隨後便都不多說了。午膳很快端上來,皆是麥夫人的手藝,且也是麥羽最愛的菜色。麥家共有三個孩子,麥羽除了姐姐麥嬌之外,還有一個小她三歲的弟弟麥浩,因平日裡上著私塾,故也不在家中用午膳。如此,母女三人,外加上肖蓓,便圍坐一桌,一面用膳一面絮絮叨叨的嘮著話。較之宮裡清寂的時日,麥羽顯然更習慣這樣的熱鬧,這些當時只是道尋常的平淡瑣事,如今一久違,便也顯得分外的珍貴難得了。
一用過午膳,肖蓓便要拉著麥羽走,拽著她的衣袖低聲道:“我們走吧,人家該是到了。”
麥羽點點頭,向母親告了一聲便要往外走,麥夫人皺眉道:“怎麼回事?好容易回來一趟,還是這般坐不住?”
麥羽忙道:“蓓蓓家裡有事,我去去就來。”
麥夫人面上有微微的不舒,然而片刻還是道:“罷了,既是如此,你便去吧。只是別又玩得忘了時辰,你今日剛回來,你爹一定也有許多話要和你說,若是老見不著你,他又該急了。”
肖蓓剛一走出麥府大門,便對麥羽道:“你娘好像很不高興呢。”
麥羽心裡亦是發愁著,隨口道:“你也看出來了。”
肖蓓沉吟著點頭,“怎能看不出來呢。開始還歡歡喜喜的,一看到那碧璽頭枕,臉色立馬變了。”
麥羽低頭緩緩走著,只覺心情沉重如這步履一般,半晌才道:“那……你如何看呢?”
肖蓓凝眉片刻,卻轉言道:“不過你那碧璽頭枕,可真是不得了的東西。去年兵部的齊侍郎給我爹送了一座西瓜碧璽雕成的佛像,約有兩斤重,”她稍一環顧,低頭向麥羽耳語道:“據說價值好幾十萬兩銀子。”她輕吐一口氣,又直起身子來,若有所思道:“成色自然也是很好了,只是今日看到你這個,卻真是沒法比了,況且還是頭枕這般大的一對,真是聞所未聞,也難怪你娘會不安了。”
麥羽沉默一會兒,又問道:“你覺得我娘不安……只是因爲這東西太過貴重之故麼?”
肖蓓側首望著她,疑惑道:“那不然呢,莫非你還想到什麼旁的緣故了麼?”
麥羽用力搖了搖頭,“自然沒有。”她忽又望向肖蓓,心切道:“你也覺得我孃的反應,有些太過了麼?本也不是多大的事情,是不是?”
肖蓓遲疑片刻,無奈道:“我真的說不好,或許人人都會有無功受祿,當之有愧的惶恐吧,何況是那樣的連城之物呢。只是我覺得,此物乃皇上賞賜,又非是他人行賄,的確也不必太過恐慌,你娘即便是不安,應該過個幾日便也好了吧。”
麥羽長長吁出一口氣,“但願如此吧!罷了罷了,不想了!走,咱去瞧瞧你相中的那位公子哥!”
肖家和麥家左鄰右舍而居,出了麥府大門只消數步,便能到肖家府邸。兩位姑娘並肩進了府門,穿過庭前花苑,便是門庭寬廣的正廳。麥羽遠遠瞧見裡頭主賓三個正相談甚歡,隱約俱是熟悉的身影,卻一時也看不清,麥羽不由好奇,只越發加快了腳步。
肖蓓的父親肖向中轉頭乍見麥羽和自己女兒一道前來,也不禁怔了怔,然而只一霎,卻也立即熱情起身招呼:“麥姑娘回來了?數月不見,麥姑娘現在可當真成稀客了,在宮裡一切都還順利吧?”
麥羽禮貌笑笑,視線卻不由望向客廳裡坐的兩位客人,口中只隨意答著:“多謝肖伯父關心,一切都還順……”目光觸及那兩人,她驚得驟然收口,那方纔便覺熟悉的身影,果真便是認識的人:孟萬里,還有——孟葉!
麥羽直愣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總算是明白過來,她強忍住驚訝,微微側身以手絹稍事掩面,朝肖蓓點了下頭。
肖蓓含羞垂首,粉腮頓時紅潤如雲霞,卻也不忘先拘了禮向孟萬里父子欠一欠身,“兩位將軍好。”才拉過麥羽來,介紹道:“這位是我好友,麥羽。”
肖向中看了女兒一眼,搖頭笑得慈愛而意味深長,“麥羽正是孟將軍推薦到皇上身邊的,哪裡需要你來介紹。”他回過頭,向孟萬里父子笑道:“麥姑娘同蓓兒自小交好,親密無間,無話不談,也算是半個咱家人了。所以這樁事,蓓兒必是第一時間便知會麥姑娘了。”
肖蓓驚訝得合不攏嘴,只向麥羽道:“有這等事?”
麥羽只好點點頭。她原以爲肖向中是不知道孟家父子認識自己的,故陡聽得肖向中這麼一說也嚇了一跳,然而轉念仔細想來,那日孟萬里在朝堂上當衆向安森舉薦,在場的大臣自然是都聽見了。
孟萬里縱然是意外不已,然而此情此景之下,卻也不冷不熱的扯了下脣角,淡淡附和道:“是啊,果真是緣分不淺哪!”
麥羽對孟萬里的怨氣早在心中鬱結良久,此番聽得他這樣說來,只不由得秀眉淺蹙,微別了頭沒有吱聲。孟萬里見她這般不給臉,心裡生生的不悅,卻又礙著場面,只得壓下性子,未好多說什麼。
兩人微妙的對恃讓肖向中瞧得真切,瞭然一笑,自然而然的轉朝孟葉道:“少將軍素日繁忙,甚少來這邊坐呢,今後這裡就算自家了,可要多走動纔好啊。”
孟葉正在拼命的朝麥羽使眼色,這會兒聽肖向中同他講話,才恍過神來,支支吾吾的草草應了。孟葉許久未見麥羽,今日一見,卻覺得她似乎和從前有些不一樣,眉眼之間彷彿添了幾分嬌嬈柔曼,總之是更漂亮了。
肖蓓拿肩頭輕輕碰了下麥羽,臉紅紅的低聲道:“如此說來,你既是一早便認識,那你覺得……他……如何?”
麥羽側目望一望肖蓓,只見她目光灼灼似燃,卻雙頰緋紅儼然羞澀之態,不由失笑,道:“此人品貌兼具,是難得的良人,你可千萬要抓牢了。”
肖蓓含羞帶喜,輕輕頜首道:“總覺得他笑容格外可親,彷彿從前便見過一般,只是細細欲想,卻也沒有特別的印象。”
麥羽忍笑道:“那便是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了。看你這情形,該是好事將近了。”
肖蓓低眉淺笑:“承你吉言,但願一切順利。”
麥羽點頭笑一笑,正待還說些什麼,無意間掃一眼孟葉,卻見他毫無顧忌的一直盯著自己。麥羽心頭一驚,暗叫不好,肖蓓素來小女兒氣性甚重,若看見這一幕,那必是不得了的事了。
遂狠狠回瞪過去,孟葉見了一怔,口中竟不加按捺的“咦”了一聲,這一聲雖是不輕不重,卻在姑娘們的竊竊私語和父親們的相談甚歡間,猶顯得突兀且不合時宜。
孟萬里皺一皺眉轉過頭來,目光有意無意的掃過麥羽,之後對孟葉喝道:“你怎麼回事?”
見孟葉吶吶無語,肖向中忙笑著解圍道:“孟將軍可不能怪令郎了,原是我們不好,在這裡自說自話,倒是冷落了少將軍呢。”
麥羽耳聰目明,如何聽不出這話中緣故,立即便站起身來,隨口編了理由只道家中有事,面含禮貌歉意的微笑向諸人一一致別。
肖向中點頭微笑,口中道了好些客氣話,卻也自是不挽留,只肖蓓一時未解其意,見麥羽突然要走,不由得一臉納悶,一把拖住她道:“怎麼才這會兒便要走,還早得很呢,再坐會兒吧!”
麥羽含笑搖頭,按住她肩頭悄聲道:“你在這兒跟我東拉西扯,卻把人家孟葉晾在一旁,人家能高興麼?”
肖蓓恍然會意,垂首淺笑間越發的面紅耳赤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