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羽扭頭望見二人,遂止步轉身。
杜克上下打量了麥羽一番,點點頭自語道:“孟萬里人雖不怎么樣,眼光卻也還不錯。”
麥羽沒聽清他的話,她并未與這兩人打過正面交道,只知兩人均非好與之人,故平日從來避而遠之,這會兒只見來者不善,便也不愿多言,只不冷不熱的回道:“兩位將軍有事么?”
杜克冷笑一聲,言語尖刻道:“小姑娘也真有本事,沒多久便讓這‘從此君王不早朝’的故事在我們東曙國上演了,孟萬里一定花了不少功夫□□你要如何來取悅皇上吧。”
麥羽聽得一頭霧水,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話中所指,心頭一惱,遂毫不客氣地出言反擊道:“本人與孟將軍毫無瓜葛!兩位將軍在孟將軍面前占不了上風,便來拿一個小女子撒氣,也不怕人給笑話!”
杜克大怒:“小丫頭,說話注意點!不過是承寵幾日,還擺出一副主子的架勢來了!”
聽得杜克言語露骨,麥羽一張俏容漲得通紅,“杜將軍出言這般不堪,麥羽便也只當是無聊廢話了!不過話說回來,將軍倒也真不必和麥羽在這里啰嗦,既是咬定了麥羽圖謀不軌,何不就直接跟皇上告發了去,說不定皇上還會好好賞賜將軍一番呢!”
杜克臉色陰沉,眼角一顫一顫的抽動,近走一步狠狠逼視著她,一字一頓的咬牙道:“你敢拿皇上壓我?”
“算了杜克,由她去吧。”一直沒有吭聲的羅冰見二人劍拔弩張,這才上前攔下杜克,隨即轉向麥羽冷冷道:“姑娘,既是如此,你便好好服侍皇上吧,不過你可記住,千萬要把皇上服侍高興了,別哪天惹了皇上不痛快,你也休要指望他能放過你。”
“就怕到時候死的不止是你,還得搭上你全家陪葬!”杜克恨恨接道,“勾引皇上是什么后果,相信你用不了多久就會知道。”
麥羽倒吸一口冷氣,腳下猝然一軟,險些跪下去,卻極力穩住,不肯露了半分怯。
羅冰見她呆住,不由冷笑,“麥姑娘,你便別怪我們說話刻薄了。我與杜將軍自皇上登基起便隨侍御前,以我們對皇上的了解,我們的話你多少還是信一些吧。皇上是血雨腥風過來的人,我可不認為他會憐香惜玉。”羅冰嘴角笑容越發陰惻,“好自為之吧,還望姑娘能全身而退。”
離了曙涵宮,杜克心頭仍是不快,惡語道:“這丫頭真是不知羞恥,使了渾身解數攀上龍床,又不知施了什么淫技把皇上纏成這樣,如今還這般目中無人,莫非她以為,就此便能得一輩子榮華了么。”
羅冰瞥他一眼,皺眉道:“皇上還在興頭上,你去惹她做什么?”他唇角隨即冷冷一扯,挑眉道:“也難為了她,她哭的日子還在后頭。”
麥羽惶惶如墜萬丈深冰,她止不住的顫抖,舉目回望曙光城一片華麗巍峨的盛世宮殿,只覺毛骨悚然。
那兩人的話仿佛五雷轟頂一般,擊得她茫然無措,她哪里還敢回清平殿去,只獨自躲在曙涵宮北角邊上,癱軟無力的背靠著雕花欄柱,許多早被她拋諸腦后的只言片語,那些關乎朝不保夕、未雨綢繆的勸誡,重新在她腦海中交替掠過。
突然想起孟葉說過:他素來多疑,難以捉摸。還有父親,說伴君如伴虎,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固然是截然不同的出發點,然而所言之事,與今日又有何分別?
她縱然不信,又怎能不信!那逞一時放縱之快可能帶來的后果,她如何承受得起!
麥羽幾乎站不穩。她又悔又怕,欲哭無淚,雙腳如同灌鉛一般,漫無目的的徘徊著,卻竟不知該往何處去了。
她無意識的走著,不知不覺竟到了宮門前,心中倏然一動,卻又幾乎絕望得要笑出聲來,宮門重重護衛,戒備森嚴,那潛意識生出的逃離之念,絕對是個笑話!她依沿著朱紅色宮墻,她一步步僵硬而艱難的挪動著腳步,無處可逃,亦無處可躲的絕望,令她終于痛哭失聲。
直至夜幕漸濃,而她最終,也只能回到曙涵宮去。
安森回來時天色已晚,往清平殿和怡寧閣尋了一遍都未見麥羽身影,正待叫來吉如豐詢問,一轉頭卻正好見到麥羽磨磨蹭蹭的走了進來。
安森松了一口氣,緊走兩步過去擁她入懷,輕聲問:“才回來?”
麥羽哭得已有些頭昏腦脹,只輕點了下頭,抬首看了安森一眼,便迅速將頭別開去。
安森納悶的一手抬起她的臉來,只見麥羽雙眼紅腫,眼角尚掛著淚痕,安森不由一怔,急急問道:“你怎么了?”
麥羽猶如一只驚弓之鳥,不住的發抖,臉色蒼白如紙,珠淚滾滾止也止不住,哪里還能說得出話來,安森長嘆一口氣,只得將她一副單薄身體緊摟在懷中,極力安撫,嘆道:“你說出去逛一趟,怎么便逛成這個樣子了,到底出了什么事,連我也不能說?”
麥羽拼命搖頭,安森越是溫言細語,她反倒越發難過了。只本能的直往安森懷里鉆,越哭越覺委屈,越覺委屈便越哭得厲害。
安森低頭吻上她冰涼的額頭,輕輕道:“有我在,你別怕。”
一聽他這句話,麥羽心口驀然一軟,淚眼婆娑的抬起頭來,只見他面帶著擔憂和焦慮,然而滿目柔情如水,眉梢眼角都是讓她安心的溫柔,直似要將她融化了,終于還是開口道:“你……可不可以一直都這樣對我?”
安森微笑點頭,答得沒有絲毫猶豫,“我可以。”
麥羽斂目不語,眼里卻淚光盈盈,滿是不加遮掩的遲疑和困惑。安森看在眼里,忽然便執起她的手來,緊緊握住,一字一頓的重重道:“我發誓。”
麥羽眼淚再次潸然而下,埋在他懷里哽咽道:“可我今天被人警告了,說我是孟萬里刻意安排來……來勾引你的,說我居心叵測,后果嚴重,非但自己沒有好下場,還必得拉上全家陪葬……”
安森面色瞬間煞白,眼神驟然凝住,片刻,那與她掌心緊貼的手也不自覺的攢緊了,他鼻翼微微張合,兩片櫻色薄唇也隱隱發抖,直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所以,你便信了?”
麥羽側臉緊貼在安森的胸前,即使隔了衣衫,亦能感覺出他胸膛劇烈而短促的起伏,她輕輕搖頭,“我真的不知。我自是覺得你好,可也不知旁人為何都那樣評價你……只想著萬一你哪天一念之差,真的疑心于我……求生是人之本能……”
安森不住搖頭,“旁人三言兩語,便能亂了你的心智。你說怕我疑心于你,然而此時此刻,卻是誰在疑心誰呢?你那樣剔透的人兒,怎么這會兒卻沒了判斷了?”
麥羽抹了把眼淚,抽泣著道:“不帶你這樣類比的。你我所處的位置這樣懸殊,在旁人看來,我便是完全攀附于你的。即便我心里有個什么想法,也是無足輕重,并不能怎樣;可是,若是你懷疑上我,那便真真是滅頂之災了。況且,他們言辭又那般惡毒,竟然連我的家人也詛咒,一語便戳中我最害怕和在意的事情。我縱然是一心對你,也難保不會方寸大亂,失了陣腳,哪里還能沉下心來判斷個什么!”
安森一時無語,只得拿過一張印花絲帕來,慢慢為她拭著眼淚,片晌,才柔聲道:“你總是這樣,再牽強之事,被你振振有辭一說,似乎也順理成章了。”安森無聲無息的嘆了口氣,悵然似自語一般:“我也想成為你的家人,也想在你心中,有那樣重要的位置。”
麥羽微微抬起頭來,疑惑道:“倘若你說的是真心話,那為何……為何不讓我名正言順,害我平白蒙受這樣的羞辱。難道不是你心中,對此事尚存猶豫的緣故么?”
安森聞言有些激動,急急道:“絕不是那樣的!我也有我的苦衷和委屈,我所面對的無法預知的兇險和不測之禍,并不比任何人少!細論起來,我才是那個最不能隨心所欲的人!”
麥羽怔怔地看了他好一會兒,不解道:“你在說什么?”
安森微微皺了眉,恍若失言一般,良久才艱難道:“我知道這對你很不公平,現在這樣……實在是委屈了你,可是羽兒,你怎能因此懷疑我的心意。”
麥羽見他這個樣子,不由連連搖頭,“我并非要為難你,我只是不明白,即便不可以,為何又說不出緣由?你我相處這些日子,我全副身心都在你身上,你是知道的。妻也好,妾也好,侍醫也好,只要你有心,只要你真心待我,我便甘之如飴,何曾跟你計較過這些。我真的很想相信你,可你這般言辭閃爍,我心里的不安……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安森低眉許久,突然伸出左手拉住她,舉右手指天盟誓道:“蒼天在上,我安森以身名起誓,此生與麥羽生死同心,榮辱與共,相依相守,不離不棄,若違此誓,人神共厭,永劫不復。”
麥羽嚇了一跳,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心也軟了,只顧一頭扎入他懷里,欷歔道:“你何苦這樣,無論如何,我不愿聽你這般詛咒自己。”
安森將臉深深埋入她一頭烏發,黯然道:“我是沒有別的辦法了,聽你方才那樣說,我實在害怕之極。我們誰也離不開對方的信任,你如此,我又何嘗不是如此。”
麥羽眼瞼微垂,輕輕嘆息道:“相知相愛,原就不在這毒誓之上,你實是不必……罷了,這事讓它過去罷,別再提了。我們這樣的關系,自然是該互相信任的,否則,便當真是搖搖欲墜了。”
安森身子顫了一下,揉著她滿頭青絲輕聲怨道:“說什么搖搖欲墜,我不愿意聽那樣的話,我們當然會相濡以沫至天長地久,你一定要有信心。而且說來今日本也沒有什么事,就被旁人挑撥了幾句,便生生鬧這樣大一場,你說值不值?”
“旁人……”麥羽目光一閃,想及那些不堪言語,不由報復心頓起,“你不想知道是誰么?”
安森面上浮起厭色,“我心中有數,自然知道是誰。你也別與他們一般見識,我向你保證,他們再不會來擾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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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萬事俱安。
只是安森再不讓她現身在人多眼雜的地方,只讓她待在清平殿、曙翠園這類安靜無人之地,安森白天困于政事,麥羽便獨自逛著那空蕩蕩的宮庭院落,一遍又一遍,蕭條而寡淡的,由著日子一天天如水般流逝。
除卻安森差了小全子隔三差五的去給父親報平安之外,她與所有人的聯系俱是斷了,如今她的生活中,就只剩下安森一人而已。
心里的倦怠,便是由此無聲無息的蔓延開了。其實她那日已是明白,他們之間的問題,并非來自什么“旁人”,不過早已擺在那里,解鈴尚待系鈴人罷了。
時至霜天,飄丹滿地。一葉知秋之時,即便那節氣不沾人間悲喜,也不免生出些瑟瑟的涼意來。
仿佛是擁有了什么,卻失去了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