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揭下面紗,赫然是玉扶。
那日他們在馬車上爭論是否要棄了儀仗先行趕往帝都,眾人都不希望玉扶前去冒險,連顧述白都贊同了陳景行的說法,玉扶卻堅持要提前趕來。
顧述白和月狐只好陪她一道趕來,今日天光初明就進了城門,才打聽到寧承治派池公公去了大理寺監(jiān)牢,他們在大理寺外等了許久都沒看到池公公出來。
只看到殷朔命人押了顧懷疆等人出來,那一刻他們終于確認,殷朔是鐵了心要將顧侯府眾人置于死地了。
既然如此,只好兵行險招,卻沒想到刑場上出了那么多變數(shù)。
先是看到姬成發(fā)的人埋伏在人群中,又發(fā)現(xiàn)還有除了北璃以外的人埋伏其中,便是寧軒那一伙人。
而后是殷姬媱舍命挾持殷朔,將刑場攪得一團亂。
陳景行隨后趕到直接進宮,用空轎子把寧承治從宮里哄了出來,他知道唯有寧承治親自出現(xiàn)才會讓喪心病狂的殷朔停手。
玉扶聽他的稱謂便知眼前人是姬成發(fā),笑著俯身摸摸他的腦袋,“你就是成發(fā)?”
姬成發(fā)扭扭捏捏地躲閃著,心不甘情不愿地被玉扶摸了一把,“玉扶姐姐,你怎么會在這里?那轎子是空的,打開嚇了我一跳!”
幸好他機靈立刻合上了轎簾,這才沒讓寧承治看出破綻。
玉扶四周看了看,朝他噓了一聲,“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走,回顧侯府再說!”
顧懷疆等人已被送回顧侯府,府門外有重兵把守,見姬成發(fā)帶著一眾北璃人前來不敢阻攔,讓開了道路。
上房之中,顧酒歌正在給顧寒陌包扎傷口,他被砍傷的胳膊不斷滲出血來,血順著青磚地面一直流到門外。
顧酒歌滿頭是汗,“快去拿金瘡藥,這血再不止住,三弟的胳膊就要廢了!”
顧寒陌躺在榻上,因失血過多面色蒼白,干涸的唇發(fā)不出一絲聲音。
“讓我來!”
熟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眾人頓時一愣,回頭看到白衣女子面覆白紗,飛快朝屋里跑來。
她一下子撲到榻邊,不知給顧寒陌喂了什么藥,又從袖中取出藥瓶將白色粉末撒在他傷口上。
眾人一時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子比玉扶高一些,還要瘦一些。
她是玉扶嗎?
“玉扶?真的是你嗎?”
“是我。”
玉扶一把揭開面紗,匆匆看了眾人一眼,確認他們身上都沒有傷,這才放心。
眾人看到她的面容欣喜至極,他們知道有她在顧寒陌的傷一定不會有事。
果然,顧寒陌傷口的血漸漸止住,目光終于不再渙散。
“玉扶姐姐,你等等我啊,累死我了。”
姬成發(fā)人小腿短跑不過玉扶,費勁吃奶的力氣這才喘吁吁地跑進來,倚著門一臉委屈。
他管玉扶叫姐姐,他們之間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
玉扶看得出眾人心中有萬般疑惑,便道:“大哥哥很安全,現(xiàn)在就在城中,大師姐在保護他。我現(xiàn)在有更要緊的事必須出去一趟,這是治三哥傷口的藥,一瓶外敷一瓶內(nèi)服。”
她把藥瓶交給顧酒歌,隨即跪倒在地,朝顧懷疆一拜,“大將軍,我知道你們一定有很多疑慮,請容我回來再和你們解釋。”
顧懷疆親手將她扶起,眼中帶著慈父的關(guān)切,“你去吧,不用擔心我們。”
玉扶點點頭,朝姬成發(fā)示意一眼,飛快出了門。姬成發(fā)眼看她往外奔叫苦不迭,“玉扶姐姐,我才剛進來啊……”
她當初不聲不響地離開,如今又匆匆回來匆匆離開,眾人心中頗有些不是滋味。
好一會兒顧酒歌道:“父親,你怎么不攔著她?”
顧溫卿也道:“是啊,萬一她去做什么危險的事情怎么辦?”
顧懷疆搖搖頭,“她已經(jīng)長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也有自己該做的事。為父從來不想把顧侯府變成束縛她的牢籠,而是她堅強的后盾。哪怕這個后盾破碎,至少不能成為她的阻礙。”
眾人對顧懷疆這話似懂非懂,顧酒歌忽然想到什么,“在刑場上兩次擊中劊子手大刀的暗器,難道是玉扶的銀針?”
……
寧承治回到宮中,對著眼前眾人心煩不已。
一個是公然違背圣旨的殷朔,一個是大膽挾持殷朔的殷姬媱,還有一個面色倨傲的北璃使臣陳景行。
最最可惡的是,那個北璃儲君居然還坐在轎子里不出來!
殿中文武大臣議論紛紛,北璃一行人卻毫無反應(yīng),一副把東靈大殿當成自己家的樣子。
寧承治氣得鼻子都要冒煙了,還得好言好語道:“眼下是在宮中,沒有閑雜人等,殿下可以出轎了吧?”
陳景行上前一步,“抱歉了寧帝,貴國剛見了血光,我們殿下不能出轎沾染晦氣,還請寧帝見諒。”
這個目中無人的北璃儲君,不肯出轎也就罷了,連句話都不肯自己說,還要處處讓陳景行代勞。
寧承治的憤怒已積攢到頂點,又不好對著北璃人發(fā)作,一拍御案將怒火燒到了殷朔身上,“殷朔,你可知罪!”
殷朔淡淡地站在那里,拱了拱手,“臣不知。”
殷姬媱瞥他一眼,目光中充滿不屑。
殿上朝臣陡然興奮起來,殷家這對兄妹能反目成仇到這等地步,絕不可能只是因為一個顧酒歌。
眾臣嗅到了八卦的味道。
寧承治怒道:“朕明明讓池公公傳朕口諭取消今日斬刑,你竟敢違抗圣命,還敢說不知罪?!”
殷朔道:“回陛下,臣并沒有聽到池公公宣讀陛下的口諭。他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已經(jīng)被懷恨在心的顧宜一刀刺死了。”
寧承治頓了頓,“什么?池公公死了?怎么沒有人告訴朕?!”
池公公是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心腹,作為御前的總管太監(jiān)代表的是君威,他不明不白的死讓寧承治更加憤怒。
殷姬媱忽然道:“此刻顧侯府的人不在殿上,是非曲直任殷首輔說。請陛下想想,顧侯府之人殺一個公公能解什么恨?當時殷首輔也在牢中,他們怎么不殺了殷首輔泄憤呢?”
殷姬媱的話引起一片嘩然。
他說的不無道理,顧侯府落得今日的下場,最大的幕后推手正是殷朔。
寧承治猶豫起來,朝殷姬媱道:“你當時又不在牢中,怎么就認定不是顧宜殺的,而是殷朔殺的?他到底是不是你同胞兄長?”
殷朔眼下一跳,對寧承治無意的話頓生警惕,唯恐那樁殷兗和他隱瞞十多年的事情被揭露。
殷姬媱冷笑一聲,“陛下連這點都想不明白么?殷朔一心要置顧侯府眾人于死地,寧可殺了池公公也要執(zhí)行斬刑。這件事往輕了說是排除異己冤殺忠臣,往重了說是故意挑起東靈與北璃不睦,陛下還相信殷朔對你是忠心的么?”
她狠狠指向陳景行,借北璃向?qū)幊兄问海笳吖货酒鹈碱^。
他想到當初顧懷疆勸他廢丞相立內(nèi)閣時說的話,那時他也曾忌憚過殷朔,隨著時日推移把朝政交給殷朔一向妥當,樂得自己輕松。
可這一次北璃儲君在場,事關(guān)兩國邦交和東靈的國體,寧承治自知不能再一味維護殷朔了。
他要殺顧侯府的人寧承治不惱,可池公公若真是他殺的,那事情就變了性質(zhì)。
殷朔始終注意著寧承治面色的變化,知道自己今日難以開脫,便看向陳景行,“好位北璃儲君,先前是那位姬公子要保顧侯府,現(xiàn)在北璃儲君一路遠來第一件事也是要保顧侯府。即便顧侯是冤枉的那也是東靈朝堂的事,北璃人何以如此關(guān)心?”
殷朔素來巧言善辯,短短幾句話就把寧承治的疑心引到了北璃諸人身上,滿殿朝臣的目光頓時落在陳景行身上。
陳景行不卑不亢,只是輕哼一聲不做回應(yīng)。
殷朔盯著那頂明黃大轎,北璃儲君的儀仗如此華麗大氣,竟絲毫不輸寧承治的御駕,可見北璃國力雄厚。
可這位儲君坐在轎中,從始至終一言未發(fā),叫人不得不懷疑……
他眸子微瞇,忽然指著那乘大轎朗聲道:“這轎子里到底有沒有人還是個問題!”
“殷朔,你別想轉(zhuǎn)移話題!”
殷姬媱一時情急喊出聲來,可沒有人聽到她的聲音,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殿中那頂大轎上,好奇里面到底有沒有人。
難道真如殷朔所說,轎子根本就是空的?那個神秘的北璃儲君根本就不在?
寧承治道:“貴使,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不如請你們殿下出轎一見?即便不能出轎,出個聲音總可以吧?”
殿中議論紛紛,轎中巍然不動,寧承治越發(fā)相信了殷朔的話。
他一個眼色,殿中御林軍的將士慢慢靠近,大有轎中人不肯出聲就掀開轎簾的架勢。
陳景行上前一步擋在轎前,氣勢如山,“誰敢?!”
他聲如洪鐘,怒發(fā)沖冠,震得御林軍將士不敢上前,這一瞬間叫人浮想聯(lián)翩。
想到在秦國大殿之上舉和氏璧撞柱的藺相如,想到蘇武持漢符節(jié)牧羊十九載而不改其志……
“你們在找本宮么?”
一片沉寂中,女子聲音陡然響起,眾人嚇了一跳。
仔細一聽聲音并不是從轎中傳出來的,而是從殿外傳來的,眾人轉(zhuǎn)頭一看,日影西斜照進殿中,白衣女子款款站在日光下。
她面覆白紗,雙手攏在身前,不知何處風起將她廣袖拂開,飄搖若仙。
她的身后跟著姬成發(fā)并一眾高大的北璃武士,說來也怪,嬌弱的女子氣勢絲毫不輸那些鐵血之人。
那雙著精致絲履的足緩緩踏來,不急不緩,未被面紗遮掩的一雙美目笑意微微,天生一派尊貴氣度,好像高高金龍座上的寧承治都不在她眼里。
那雙笑眼美麗又熟悉,細細看去眼底卻是一片冰涼。
陳景行回身迎上去,一行北璃使臣下拜,“公主殿下。”
她就站在那里,雙眼淡淡掃過寧承治和殿中諸人,寧承治不自覺從御案后頭站起,走到階前愣愣地看著她。
“怎么?本宮才離開月余,諸位已經(jīng)不認識本宮了么?”
她輕輕揭下面紗,這一瞬間,滿殿充斥著倒吸冷氣的聲音。
陳景行站起不悅道:“東靈號稱禮儀之邦,見我北璃儲君玉扶公主難道就是這般禮數(shù)么?”
眾臣連忙躬身行禮,直到抬起頭來還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昔日東靈的鎮(zhèn)江長公主,也是北璃儲君玉扶公主?
這怎么可能?
可陳景行口口聲聲稱她就是北璃儲君,姬成發(fā)一行人也跟在她身后,這件事不可能有假。
寧承治愣愣地下了階,“玉扶,怎么會是你?北璃的儲君不是皇子嗎?”
陳景行抬起下巴,輕哼一聲,“我北璃皇子與公主皆有繼承皇位之權(quán),玉扶公主是皇后嫡出長女,從出生那一刻便是儲君。只是后來因故來到東靈,遲遲未歸故國罷了。”
寧承治這才想起,玉扶的身世一直是個謎團,只是從前從未有人想過去探究,只以為她從小長在仙人谷,并無什么顯赫身份。
原來她的身份如此顯赫,如此尊貴。
殷姬媱不禁笑了起來,湊到殷朔耳邊低聲道:“當初父親和大哥想探查玉扶的身份,一定沒想到會是這種結(jié)果吧?”
她能想象殷朔心里此刻是何等翻江倒海。
殷朔一直以為只要扳倒顧侯府便可掌控東靈朝堂,便有了霸占玉扶的權(quán)勢,卻不想玉扶的身份超出了他的想象。
看到殷朔吃癟的臉色,她心里說不出來的痛快。
玉扶朝寧承治笑了笑,“本宮站在這里代表的是北璃儲君,不是東靈的長公主。還請寧帝自重,稱本宮一聲公主或是殿下。本宮此番來東靈是為了兩國邦交,前些時日去了西昆,昆帝待本宮甚是有禮。”
她話中不帶絲毫故交之情,仿佛從來不認識寧承治似的,甚至拿出西昆來威脅他。
有朝臣不忿道:“公主殿下,您雖是北璃的儲君,到底在東靈受過君恩,豈可如此冷酷無情?難道您對東靈沒有絲毫感情,還想與東靈的敵國西昆交好么?”
陳景行正要開口,玉扶擺手示意他退下,看向那個開口的朝臣。
是個陌生面孔。
她輕輕一笑,“本宮才離開東靈不過月余,似季老大人和陳閣老等一眾老臣都不在了,竟輪到你這種名不見經(jīng)傳的人物在朝堂上說話。可見朝廷式微,昔日人才濟濟的盛景不在。”
那人被她說得面色羞紅,只聽玉扶繼續(xù)道:“本宮在東靈自然受過君恩,不過受的是先帝恩惠。陛下給過何等君恩?”
她聲勢凌厲地轉(zhuǎn)向?qū)幊兄危氨緦m與顧家世子早有婚約,寧帝為奪臣妻將世子派往邊境害他戰(zhàn)死,本宮謝寧帝殺夫之恩。”
“顧侯是本宮養(yǎng)父,寧帝為一己忌憚之心無證無據(jù)便要誅殺顧侯府滿門,本宮謝寧帝殺父之恩。”
“這樣大的兩樁恩德,寧帝希望本宮以何來謝?以我北璃百萬雄師來謝么?”
寧承治渾身打了一個冷顫,原來在玉扶心中早就視他為仇敵,若早知道她是這等身份,他當初一定不會用顧侯府來威脅玉扶。
玉扶轉(zhuǎn)過身去不再看他,目光掃視朝中眾臣,“本宮提醒你們,我今日之所以好好地站在這里和你們說話,不是因為畏懼東靈國威,而是看在先帝的顏面上。否則本宮會直接命大軍壓境踏平東靈,看你們還敢不敢跟本宮談感情!”
她冷冷一拂袖,“寧帝還是把自己朝中的爛攤子先解決了,再來和本宮談?wù)剝蓢欠窠ń坏膯栴},本宮累了,先走一步。”
陳景行親自打起轎簾,玉扶彎身入轎,待殿上諸人反應(yīng)過來時,北璃一行人已經(jīng)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