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臺笙的身體雖算不上有多暖和,但身後一下子貼上來一具柔軟的身體,陳儼還是僵了一僵,但他動也沒動,閉眼繼續睡覺。
常臺笙伸手環住他之後也沒有其他動作,額頭挨著他的背閉上眼睡了。這時辰已是後半夜,其實也睡不了多久,但歷經沉船之難,緊繃的神經鬆下來,人真的是很累了。常臺笙迷糊中還能察覺到手臂傷處傳來的隱約痛意,但很快她就睡著了。
過了很久,陳儼悄悄挪開她環在自己身上的手,隨後小心翼翼地翻個身,面朝著她,確定她已經睡著,才鬆一口氣,偷偷地將她圈進自己懷裡。他動作很輕,也不敢碰到她手臂上的傷處,涼涼的脣輕輕蹭過她的額,心頭漫過一絲酸酸的情緒。
黑暗中一切都是黑暗,分辨不清無有邊界,他知道這一點並領悟到了。
多年前母親鎖門離開時,是帶著哭腔地跟黑暗裡的他說“你會拖累我,求你就這樣消失掉,跟著我你也只能吃盡苦頭,人生太苦了,出身不好你一輩子都只能這樣……”,那時不過是稚童的自己,就已經成了別人眼中的負累,就算跟母親求情說“沒有關係我只吃一點點,一天不吃也不會餓死的”也毫無建樹,最終她還是沒有帶他走。
因爲他是個拖累。礙手礙腳,只會給別人帶來麻煩,一無是處。
過去的二十幾個年頭飛快地在腦子裡過了一遍,黑暗中的世界因爲腦海裡豐富的故事而變得不那麼乏味起來。
原來他也這樣活了二十幾年,努力地做過一些事,可那又怎樣,他到頭來還是會擔心自己再次成爲拖累。
再次閉上眼,母親的話不停地在耳畔迴盪,像個醒不來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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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常臺笙醒來時發現自己好好地睡在窄小的鋪上,身上則裹緊了被子。她坐起來揉揉太陽穴,差點以爲自己剛從昨晚的夢裡醒來。發生過什麼?她瞥見小案上放著的一冊潮溼的書,才徹底地回過神。
書船沉了,多少書冊全部泡了湯,這陣子的忙碌全打了水漂。
這就是全部的事實?當然不是。
她掀開被子,看看架子上搭了一身粗布棉衣,應是給她穿的。她套上棉衣,剛打算出去時,陳儼推門走進來,端了碗薑湯給她,自己則在啃一隻饅頭。
“伙房裡還有面食,但不知你喜不喜歡吃。”神情看起來沒什麼異常。
常臺笙將碗接過來一飲而盡。還有大把事情要處理,這個時候她不能病。她偏頭問:“還要多久到蘇州碼頭?”
“一個時辰。”陳儼吃掉最後一口饅頭,“從碼頭到蘇曄那裡要半個時辰,碼頭有車可僱,餘下的銀子恰好夠。”他說著又補充了一句:“我想你在找人算賬之前應該想將自己整理一番。”
他很瞭解她。
常臺笙洗了個臉束好頭髮往外走,胳膊上的傷口還很疼,但她沒吭聲。
陳儼跟了上去,常臺笙道:“我只在蘇州待一天,今晚必須回杭州,書市就在月底,屆時連書都不夠就成笑話了。”
“那些沉了的書要你賠麼?”陳儼忽悶悶問了一句,他擔心她負擔不起。
常臺笙眼底疲意明顯,但眸光涼涼,聲音是啞的:“我雖然賠得起,但誰搞的花樣誰就得結賬,不是麼?”
陳儼陡然想起常臺笙偷偷收在抽屜裡的那份名單,打叉叉的黑名單。
看起來睚眥必報並且心狠手辣的樣子,可外界也從未有過常臺笙手段毒辣害過誰的說法。
真是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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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客船抵了岸,陳儼僱車去了趟蘇府。蘇曄不在家,顧月遙出來見他們,常臺笙草草講了事情大概,末了借了些銀兩,換了身衣裳。正要走時,顧月遙喊住她:“臺笙,諸事不要急,都會有辦法的。”
“我知道,多謝了。”常臺笙轉身出了門,步子匆匆地走了。從早上到現在,常臺笙連口飯也沒吃,眉頭壓著心事重重,陳儼見她趕時間,便很有先見之明地從蘇府拿了一盒點心帶著。這會兒坐回車裡,他便將點心盒遞了過去:“考慮考慮點心的感受,不被吃掉它們就會餿的。”
臺笙沒笑得出來,打開來吃一口乾巴巴的酥餅,沒說話。馬車抵達黃爲安的居安堂,陳儼就打算下來時,常臺笙及時阻止了他:“這件事你不要插手,不用下來,閉會兒眼。”她語速很快,非常敏銳地察覺了陳儼眼眸中的血絲,希望他能在車裡小憩會兒。
她素來不喜歡麻煩別人,因爲怕產生依賴,可沒料卻一次又一次地麻煩他,她心有歉疚的同時,內裡用來掩蓋弱點的那層硬殼,也越發薄,似乎隨時都會被戳碎。
她進居安堂時,黃爲安正在逗一隻瘸腿的小狗,他手裡拎著根線,線上綁了根帶肉的骨頭,那隻狗一跳一跳的,想夠到那根骨頭,可卻因爲腿被打瘸了,怎麼也跳不高。
黃爲安瞧她進來了,眉毛一擡:“常堂主不是送書回杭州了嘛,怎麼的,還惦記著哥哥的一頓飯呢?沒事,等書市結束了,來蘇州玩,哥哥請你吃遍蘇州。”
常臺笙靜靜看了一眼那隻不斷往上跳的狗,面上是說不出的清冷,但語氣卻是無奈的:“船昨晚沉了,百來箱書全祭了河神,故而特意來請教黃堂主,若這般情形,還能怎麼挽回?晚輩是當真沒轍了。”
黃爲安先是震驚,再然後鬆口氣,繼而又跳起來:“這書船是建文堂借你的吧,你趕緊把楊友心那小子抓回來,讓他賠啊!私船出了事,那自然是找這私船的主人解決問題,我這人爽直,不愛那些虛情假意的,但事情都得按理來不是?”
“是這個理。但賠不賠的事還在後頭,眼下書市之期將近,解決備書不夠的問題纔是迫在眉睫的事,若書市辦砸了,丟的恐怕不是晚輩一人的臉,黃堂主看在這份上,能否幫一把?”
“幫!自然幫!哥哥這就讓底下人加急印書,保準十天內給你十箱運到杭州去,妥妥當當的,放心好了!”
黃爲安說得極爽氣,常臺笙的目光卻依然在那隻狗身上。她啞著聲音道了謝,隨後又補了一句:“黃堂主小心手,瘸狗餓瘋了撲得比好狗還厲害。”
她說完轉身就走了,黃爲安稍稍愣神,隨即就按著手哎喲一聲叫了出來:“你個蠢狗,讓你咬!”
常臺笙回到門口,剛要上馬車,車伕卻跟她道:“方纔與您一道來的那公子讓小的轉告您,他去衙門了,讓您忙完了順帶去衙門捎他回碼頭。”
去衙門?難不成他打算報官撈沉船?
常臺笙獨自上了車,又去了趟沈晉橋那兒,大約將事情說了,讓他重新備些書,賬則等到書市結束後一起結算。沈晉橋對她多少有些好感,遂應得很大方,末了還讓她多注意身體,別累壞了。
常臺笙客套地道了謝,正要走時,沈晉橋這裡卻忽然來了客。小廝稟了名號,沈晉橋卻道:“打發他走,他一廂情願刻出來的那些板子,我不想買。”
看來不是一回兩回到訪了。常臺笙於是隨口問了一句:“什麼板子?”
“有個破落書商,孤注一擲買了部將死之人的書稿,還請人雕了版,那部書二十冊,光板子就刻了好久,結果書也賣得不怎麼樣。”
“二十冊?”常臺笙對這個數字敏感極了,“叫什麼?”
“學塾記。”
“賣得不好麼?”
“誰買啊?一個破落書商印出來的書冊,且還那麼貴,怎麼可能有人買。這會窮得飯都吃不上了,一堆債,就指望著把板子賣給別人補缺口呢。”
怎會這樣?前陣子她一個友人還跟她說這是近來蘇州賣得很好的一部書,她起初不信,那友人還特意翻出書來讓她帶走看看,說看看就知道是好書了。
原來那傢伙在騙她讀書麼?可她沒讀,倒是丟給陳儼去看了。
那小廝出去打發人走,常臺笙也作別沈晉橋出了門,只見一佝僂中年人揹著書箱站在那兒,被小廝推搡得往後退了幾步。
常臺笙走過去跟他打了招呼,遂問了問板子的事。那中年人一臉頹唐,面色蠟黃,嘆氣道:“哎,賣不出去了,可全家當都壓在這千塊板子上了。”
他搖搖頭正要走時,常臺笙卻喊住他,自報了家門,並說對他的板子有些興趣,順便問了價錢。
那人回說:“不按板子,按字數。每百字是五分銀子,不能再便宜了。”
八十二萬字,四百多兩。芥堂付給刻工的酬金百字也按照四分銀子算,他這板子真是賤賣了。若當真如她那位好友說的,這是千年難得一遇的好故事,常臺笙很想買下來。
何況她眼下缺能刷印的新板子,她那日翻看過成書的質量,雕工不錯,可以直接以崇園的名義刷印這部“大書”。
但她隨即又問:“您這部書眼下賣出去多少?”
那人又是一陣搖頭嘆氣:“老實說,真正也就賣出去一套,給城西的郭公子了。”
“郭公子?可是郭四?”就是她這好友誆她說這書賣得極好的。
“正是他。”那人又嘆口氣,“還有蘇大公子好心,一口氣買了我幾十套,算是可憐我。但蘇公子家裡又不是做這行當的,又不好賣板子給他。”
蘇曄買了幾十套?難怪那天早上陳儼可以輕而易舉找到那部書不全的部分。
很好,這也就意味著市面上幾乎沒人知道這部書已經被印過了。就算被傳開,也能落個“好心幫人”的說法。
可就算這樣,常臺笙心裡尚有一些不確定。畢竟她沒有看過這部書,若擱在往常,什麼稿子她都必須看過才知道有沒有把握。
她爲什麼當時不看看呢?
那人見似乎又沒什麼戲,已打算走了,可常臺笙卻喊住他:“我打算買,但您要給我幾個時辰考慮,今晚之前我若去找您,便是決定買了。您現在回家,先不要去別處賣了,行嗎?”
那人想想,覺得也好,便給常臺笙留了地址,先回去了。
常臺笙趕緊往衙門去,車子急急忙忙趕到時,陳儼已是在外等著了。時值下午,常臺笙撩開車窗簾子,陽光照進來,她看看站在衙門外的陳儼,可他竟一點反應沒有,直到她喊了他一聲,陳儼才驀地擡了頭。
也許是錯覺,常臺笙竟從他神情裡捕捉到一絲茫然,那是她從來沒在他臉上看到過的表情。
陳儼低頭揉了揉額頭,小聲抱怨了一句:“我等好久了啊。”
他這才又擡起頭來,朝馬車走過去。
“黃爲安讓你找楊友心算賬了麼,賊喊捉賊?”陳儼坐進馬車,邊說著邊拖過一旁的毯子,他聲音清清淡淡的,情緒似乎不是很好。
“是。”這時候日頭好,也沒風,常臺笙看他冷,索性將車窗簾子綁起來,讓陽光照進來,又道:“楊友心雖看著奸詐,但沉一艘船的成本太高,他不至於做這種事。黃爲安跟他是一座山裡的虎,暗鬥免不了,只是這次順便整整我而已。你還當真報官了?”
“蘇州新任知府是我學生,小孩子意氣風發,一聽不得了,非說這是謀殺未遂,要撈船好好查,我可什麼都沒有說。”
“……”
常臺笙沒說話,看看他的臉,輕嘆出聲:“你不累麼?”
“現在覺得累合上眼的話,我認爲將來我可能會後悔。”他輕描淡寫地說著,又岔開話題問:“書呢?來得及湊到那麼多麼?”
“哦對——”常臺笙陡然想到那部書,“學塾記那部書看完了麼?”
“好書,值得印。”簡潔明瞭。
常臺笙難得聽他稱讚一句,誰料他又輕勾勾脣角,接著道:“雖然寫法鋪張,但取神魔之事喻諷世態,結局更是神妙。之前沒看過能將精魅神魔寫得與人一樣世故的,總之很妙,寫此文者心裡定有大智慧,但聽說他已經過世了,且書稿被一落魄書商買了刻成板子,因爲賣得極其糟糕如今那書商已經在四處兜售板子了。如果你眼下缺板子要印大部頭書填空缺,我建議你買,你信我麼?”
他說著,一雙漂亮的眼睛淺淺瞇起來,在這冬日暖陽裡,好看到令人走神。
常臺笙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了手。
作者有話要說:小白:愚蠢的主人陳儼 常老闆已經很喜歡你了 你的理想就要實現了
PS:蘇土豪我們做朋友好嗎
和蘇老闆做不成土豪就抱緊土豪們的地雷
麼麼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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