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都不會忘記那個場景。小說無彈窗巨大的幕布從天而降,炫著深藍色的光線,緩緩地、一直沉入目之所及的地平線地下,轟隆響起的音樂——不,響起來的是命運。
話劇該是什么樣?以往的生命中,我從未看過那種正兒經的話劇。這兩個字給我的印象還停留在十年代或者五四運動的時代,那種簡陋的小劇場或者干脆是街頭,簡陋的演員裝扮,夸張的臺詞和僵硬的演員表情……就和小品看起來差不多,卻演得比小品更爛。
但是現在在我面前的這個是什么?我已經開始懷疑所處之地是否真實了起來。歌劇、音樂劇、舞臺劇……其實我一直分不清它們的區別。也許這場劇就是它們的混合?……或者說,它就是一場純粹的show而已。
因為口味問題,我從來都不去看懸疑靈異題材的作品——我才不是因為害怕呢,你們在那邊笑什么!——所以我也根本沒有看過《河神》的原著,無論它賣得有多好炒得有多火熱,所以我也無從所知它的情節……不,現在我應該知道了。
當那個入場票上那張驚艷得聳人聽聞的臉出現時,我就明白了,如果把它叫做show,它就是此人的個人show。
“這人是誰?”我望著舞臺,低聲問道:“韓國人嗎?”
“不……”豹豹也顯得有些迷惑了。他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華麗而幽暗的舞臺,屏住呼吸般地說:“我不知道……應該不是?那天聽他們說主演是從美國回來的……百老匯……”
“難怪……”我贊嘆地說,“看那個舞步。”
不知是不是幻覺——音響太大了,我們又坐在前排,沉浸在最迷幻的浮光聲色里;我好像聽到我旁邊的人輕輕笑了一下。
我轉過頭去看的時候,一束光卻正好暗了下來。我旁邊那位年輕神秘人士的臉,在黑暗中只剩下了挺拔的輪廓——我越發覺得我肯定在哪里見過此人!但是……完全想不起來。
“啊——————————————!!!!!!!”一個凄厲的尖叫猛地喊了起來,我頓時心臟一震,頭皮都要倒豎起來——我擦!終于來了!
必然的!所有鬼片、懸疑片、驚悚片都必備的尖叫聲!
這種讓人牙齒打架的尖叫聲!
我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女演員,她作為話劇演員應該起碼二十五了,可是看起來才不過十五歲;她打扮成民國女學生的樣子,短短的頭發黑黑的裙子,毫無形象地凄厲地一邊尖叫一邊打滾一邊跑,仿佛有什么東西一直糾纏著她撕咬著她,但是無人能看見那個東西!周圍所有的其他演員都默默退去,整個舞臺的光都暗淡了,最后光線也沉默了,她陷入了徹底的孤獨和黑暗——她終于竭盡全力地嘶吼了一聲,便倒在地上,連掙扎的力氣都不再有,一動不動了。
我忽然覺得心里沉甸甸的。
光重新亮了起來,擔任旁白和解說員一般的那個人物跳了出來,以一種置身事外的口吻開始念旁白:“1919年……”
我低下頭問:“《河神》是民國背景的?”
“是啊,”豹豹不知為什么,安撫性地看了我一眼:“你別緊張……情節到后面很感人的。”
感人么?我還是覺得心里越來越沉重。剛才那一幕……剛才那一幕戲究竟是誰想到的?那樣強烈的隱喻和深刻的手法,我敢斷定裘無常和安易的原著里沒有,絕對沒有。
他們是寫靈異和懸疑的人,不是寫一個時代的故事的人。
民國的女學生。1919。短發黑裙子。不斷離去的人群,只剩下一個人的世界,而且這個世界最終也淪亡于黑暗,無人可知,無人理解,甚至掙扎也不能再有,只能再光芒黯淡的最后一刻死去……太象征主義了,那隱喻逼得人看都不敢看。那撕咬著要消滅掉她的,難道就是劇中的鬼怪了?我知道當然不是的。
我突然很想見一見幕后的那位編劇,他會不會和我一樣,對這個時代也總是充滿了焦慮,無處可說?
“男一號出來了。”豹豹忽然說。
一個看起來挺癟三挺挫的男人跑出來了。他是典型的那種民國書生,短發,白圍巾……遠遠的,我也覺得視線模糊。我低聲問道:“男一號不是那個……就是那個名字挺韓國人的?”
“你說演河神的那個?”他看了我一眼,無聲地笑了:“往后看,往后看你很快就明白了——那是男主角中的男主角。”
“啥?”
不到半個小時,我就終于明白了過來——我勒個去!
“那個……男主角是偽娘?”我小心翼翼地問。
“是啊……你才知道?”
“……”我無語地看著那個舞臺上驚才絕艷的身影,毫無疑問,有著這張臉當然雌雄莫辨——但是——但是!有必要整出這樣的劇情嗎!
故事看下去,拋開那極具想象力的驚嚇和渲染,還是挺狗血挺俗套的。總而言之,就算是多角的愛情和驚嚇……可是……
我內牛滿面地想,啊,這個時代已經天下大同了,法律已經阻止不了這個時代的腐了!。
還有裘無常——裘無常大神這不愧是您的作品!我早該明白的!有您在,主角必然得是偽娘!
首先,主角是個瘋子——哦,不,準確來說他的三觀啊精神啊都和普通人類不太一樣,因為他本來就不是人類,他是河神嘛哈哈;然后,他是個偽娘……再然后,男主角是個民國時代的男學生;再次,女主角掛了,被河神弄死了,她掛得既哀婉又美麗,當她倒在地上的那一刻,我幾乎聽到身后座位上傳來的啜泣聲;最后,驚才絕艷的河神大人帶著男主角脫離了那個風起云涌的人世間,一起歸于混沌大荒。
你們看懂了么?在這一兩個小時的演出里,總而言之這就是個三角形的故事……可是,可是這三角的感覺好像有點詭異……
再有,我發誓結尾的時候,男學生抱著偽娘基友做的那個高難的舞蹈轉圈——也就是入場票上的劇照的那個姿勢,我絕對感受到了演男學生的那個演員嘴角的抽搐……河神大人倒是波瀾不驚,依舊驚艷無匹,艷光四射閃瞎全場,淡定地鞠躬向大家揮手道別。
對于這一切,從我看懂了劇情的那一刻開始,我就一直——看我的表情!看我的表情!我還能再“=口=”一點嗎!
我勒個去!這他媽不就是個標準的七萬字臺灣出版標準的**文嗎!還是本世紀初那種炮灰女配的!
我震驚著這一切,以至于忘記了所有其他的東西,再驚嚇的特效都沒能讓我起雞皮疙瘩。就在這樣良好卻不得不“=口=”的氣氛中,我們終于迎來了謝幕,掌聲如雷貫耳。
大廳里的燈在這一刻終于全部亮了起來。我們這些前排vip觀眾們匆匆地聚攏過去,我要去找百合子討論這個重大的問題!我勒個去!什么時候大陸可以這樣公然上演**劇了!但是,在一片閃光燈亂照的閃瞎人眼中,我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百合子捧著一束花躥上了舞臺,然后微笑著拉著演員們擺pose……然后更多更多的姑娘們紛紛沖上去了!臥槽!記者們你們來就是為了幫她們合影的么!
我和豹豹四處尋找著今日兩位主角大神的身影,人太多了,全都擠在第一排,看也看不清楚——突然一個戴著鴨舌帽的、副導演或者劇務模樣的人沖了出來,沖著大家喊:“謝謝!謝謝各位——后臺開了香檳,大家都來好伐?”
然后我看著裘無常和安易大神就這么被一群人簇擁著到后臺里去了。
豹豹對我眨了眨眼:“我們也去喝香檳!”說罷拉起我就從另外一個方向往舞臺后方走——他是怎么對劇院的路這么熟的?總之,一瞬間我們就又聚在鬧哄哄的后臺大廳里了。無數個工作人員、演員、作者們熱烈地站在一起,其中最閃光的榮胖子——沒錯就是他臉上那閃閃發亮的油光——一下子看見了我,他頓時熱烈地喊著:
“來來來!小黃瓜和豹豹這幾天都干嘛去了?來來來喝香檳!”
我打著哈哈說:“榮哥您請您請……然后趕緊轉到那高馬尾的偽娘大神身邊,”熱情地說:“祝賀祝賀。”
“呀,小黃瓜!”裘無常大神正在熱烈地和一個人熱情地碰杯,此時一見我便露出詭異地笑容:“你覺得今天的劇怎么樣啊?聽說你特害怕的,是不是啊?”
我滿頭大汗,趕緊說:“沒有沒有……就算害怕也是您的本子夠驚悚啊!劇真的不錯!很厲害!”
我算是怕了這妖孽了;只見他周圍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眼看又要被簇擁著離開此地之時,趕緊拉著他繼續問道:“您知道編劇是誰么?”
“嚇,編劇?”他四處望了望,大喊道:“清寒!清寒!——”無人應答。只有一個正領著一大堆道具、看起來劇務模樣的姑娘指了指旁邊的房間:“廖老師好像在那邊。”
“好啦他在那里你自己去問啦,叫廖清寒的就是!”裘無常說罷這句話轉身便走,一邊走一邊指著前方叫起來:“嚇!百合子你不要趁機揩俊俊的油!俊俊他……”
“納尼!裘老師你的官配不是安易老師么!您不能這樣啊!”這是另一個女孩子的尖叫。
前方的人群中傳來了哄笑聲。從剛才起一直在我身邊的豹豹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我站在那里思索了一會兒,終于向著隱沒在巨大的天鵝絨紅色帷幕后走去。
“你怎么有心過來了?……哈……”
隔了一段距離,我就聽到了模模糊糊的聲音。
“你怕我過來裴先生會生氣?”一個聲音用玩世不恭的語調笑道,“不……清寒,我是過來找你的。”
我站在帷幕前停了下來,未曾想過是不是該繼續走進去,那句剩下的話卻已經清清楚楚地傳入了我耳中:“你很清楚你的才能發揮在哪里才最有意義,你也知道自己該得到什么、能得到什么。如果你肯做你想做的,整個圈子的情況都會不一樣……我不是為我自己說的。你好好想想。”
那聲音聽得人有些發怔。怎么說呢……如果大強哥的聲音就像配音演員那么低沉好聽,那這個人的聲音就是電視上的人物了。我有生以來,只聽過兩個這么好聽的聲音——尤其是用這樣認真的語調。
還沒來得及反映過來,我前面的帷幕便被迫不及待的掀開了。一個穿白襯衫的年輕男人走了出來,帶著一股沉郁的氣息,應該是噴了男士香水的,但我什么也聞不出來……我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一臉錯愕。
他瞟了我一眼,便又戴上剛入場時的墨鏡沉默地離去了。挺拔的輪廓和結實的脖頸,走過我身邊時一絲風也沒有——我肯定在哪里見過他的!那張臉,我看清楚了,但是只看清楚了一瞬……
但是他已經走了。我只能匆匆地對著站在我面前的那個有些削瘦的男人說:“您好,您是……廖老師?”
有些人一看就知道,他們是什么樣的人。
編劇廖清寒看了我一眼,他手里夾著一根煙,點了點頭,和善地說:“是的……你是?”
我張了張嘴,半天沒能說出一個字來。我想說什么?我能說什么?我是不是該說我剛剛想了起來我以前看過的那部地下電影,那個關于時代焦慮和青春焦慮的故事,那是很久以前了,我記得您,我學生時代的時候,我和我的兄弟們都記得您……雖然現在也沒有過去幾年,可是那幾年,謝謝您。當朋友都不在的時候,膠片還在,記憶還在。
可是我什么都沒能說出來。
一個風馳電掣的白衣服女人沖了過來,我真是感謝百合子,她闖入我的生活,總是讓我充滿了勇氣和驚喜,并且隨時隨地給我解圍:“廖老師!”她強行按著我和她一起鞠躬,“非常非常感謝您的編劇……真的超好看!我和小黃瓜都好喜歡。”
美女總是最吃香的,果不其然,廖清寒笑了起來:“是嗎?你是……”
“我是百合子,托您的福,能拿到前排的票和榮哥他們一起過來看,真是太好了!非常非常感謝您!”她笑瞇瞇地說,“我能求個簽名么?”
“好啊……”廖清寒熱情地給變魔術般掏出一個華麗本子的百合子把名簽了,還更熱情地遞給她一張名片,眨了眨眼:“有事好好敘敘啊小姑娘。”
“一定一定,”她甜甜地說,“那邊無常老師和安易老師有事說找您。”
同志們,基佬們,我有幸觀摩了這場神勾搭的展開——我去!百合子你為毛要生在這個年代!早生幾十年,你就是大上海的一超級交際花啊!
然而,我還沒來得及感嘆完,她便變了臉色,叉著腰惡狠狠地問:“你怎么讓剛才那個人跑了?”
“啊?”我茫然了。
“你是笨蛋嗎!”她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我,“就是那個人啊!剛才跑掉的那個戴墨鏡的!”
“啊……那個……就是剛才演出時一直坐我旁邊的那個?”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我靠!你放他跑了?你居然沒讓他給你簽名?!”她狠狠地瞪著我,眼睛睜得像銅鈴一樣大。
“……他……他是誰啊……”
“我靠。你凹凸得沒救了。”她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轉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