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車吧。”豹豹穿著一件軍綠色的外套,幫我把行李搬上后座。
我坐在他旁邊,有些疑惑地看著他。他的樣子看起來沒什么變化,但眼神的顏色變深了,顯得比過去成熟了——有些陰影的那種成熟。他把手搭在方向盤上,解釋道:“我辭職了。”
我看著他。
他繼續說:“我之前在Google工作,做了一年。反正干不久……干脆不做了。”
這句話又是那種一聽就知道的深意。我頓時又無言以對。
他輕輕地凝視著我,目光帶著一種飄忽:“我聽說你回來了……你有沒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呢?”
我瞬間茫然了。按道理我應該回家……可是我的家并不在這里,如果說租房算家那是因為有家人在;而即便是一間小小的屋子,我在北京也不曾擁有。即便擁有了,我擁有的也只是七十年的使用權罷了。
我說:“我不知道。”
他嘴里噴出白汽,把車內暖氣旋開,再搖上車窗,說道:“那就和我一起上路吧。”
“啊?”
“我打算從這里一路開下去,”他解釋說,“一直往南開,看看路上會遇到什么……如果你也沒有事情可做,就當我們一起逃亡吧。”
逃亡。我恍惚地聽著這個詞。我的包裹是如此輕,里面只有我的筆記本和一些換洗衣物,和去年今日沒什么不同……甚至換洗的衣物也是可以丟棄的,筆記本電腦也是隨時可以換的。我隨時隨地可以去任何地方,即便我并不知道該去哪兒。
《NANA》里藝術家的原則是,只要帶著吉他和香煙就可以開始流浪了。可是流浪這詞還不夠,因為它顯得如此浪漫,只能存在于漫畫里。
我喜歡逃亡這個詞。
我點了點頭,對他說:“趁還沒人來請我喝茶之前。”
我身旁的少年一蹬腿,這輛明顯適合越野的車便迅速打轉了方向盤,游魚一樣滑進了北京洶涌的車流里。他的身手是如此敏捷,我從不知道他開車開得這么好——但這無關緊要。因為我與他本身也從未相識。
……
……
……
倘若過很多年以后,我能徹底放下心中的困倦和陰影,我一定會把這段旅程寫出來。它該是一部標準的公路影片,充滿了所有豆瓣風小資產階級情調的攝影角度和色彩。它不像韓寒的《1988》那樣充滿政治感,也不像納博科夫的圣經《Lolita》那樣充滿性和**。它是沉甸甸的,兩位男主臉上都帶著滿腹心事。
這片兒如果讓百合子去拍,她肯定會在你們看的這部小說的第一章——也就是這部劇本的第一頁,就寫上我們這兩位男主角逃亡的情境。這樣一個開頭,會描寫得悵然若失又無比曖昧,兩位男主的嘴角都在脆弱地抽搐……隨后正文開始了,在漫長的公路之旅中,這部故事的全部情節會被揭示出來,男主們苦大仇深的過去會被表達出來,最好還要有像《不羈的天空》里致敬那樣的男主在篝火邊向男主表白,并且脆弱地哭起來的情境。女觀眾們會看得淚流滿面,一些豆瓣評論會指出它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充滿了人文關懷和不過分的政治影射。
但如果是我,我不會揭示絲毫的“男主們的過去”,正如我和豹豹現在所做的一樣。我只會拍漫長的旅程里的沙塵……也許它注定就是無人關注的。
豹豹和我都無比困倦。當然,他精神比我好,一直是他在開車。我們各懷心事,沿路一語不發。
我們從北京里逃亡出來,漫長的國道上車還很多——每一輛車都是一部公路片。大部分則是一些運貨的大卡車。穿過田野的時候,滿地都是讓人心胸開闊的綠色,但是連續看幾個小時的綠色,人也就倦了。如果你也經歷過長途旅行的話,你會明白的,中國絕大部分的鄉村都差不多。
我大半時間都縮在座位上睡覺。有一次早上醒來,發現車停在國道上一個分岔路的田埂邊看日出。太陽靜靜地從東邊遠處的水塘里升起來,照得整個車內都亮了。
我揉揉眼睛,坐直了起來看。
過了一會兒,太陽太強烈了。我看得幾乎要流淚,終于轉過了頭。
他靠在車窗邊,輕聲說:“我想起來你一個月沒更新了。”
我點點頭。網上天翻地覆,大概都在猜我被跨省了……尤其是十月以后。
他笑了,精神抖擻地說:“我兩個月沒更了。”
車子又發動了起來,朝著南邊的方向。雖然有GPS,可我們都不知道去向哪里。最終我還是忍不住轉頭問他:“你為什么想到要這樣旅行?”
他整個人都沐浴在朝陽里,答道:“我這一生都想能這樣旅行,在路上一直開下去。”
我心情復雜地望著他說:“一直開下去?”
“是。”他自顧自地說,“不管開到哪里,也不管開向何方。副駕駛上有一個希望可以留在身邊的人……但注定是留不久的。”
我沉默了一會兒,聽他繼續說:“但我知道一切都是留不久的。我只是想尋找一個答案……我并不知道我要找的是哪個答案。也許當我內心真正能平靜下來時,我就不會在路上了。”
我覺得內心無比虛弱。我想起來,其實我從未了解過這個少年,他也一樣。所有的愛都像藍智那樣,是一場虛空的腦補。
我和黃先生又未嘗不是這樣?我們在一起時,本身對對方也充滿了絕望。
我慢慢地把手機打開,這是我這么多天以來第一次上微博。忽視數以萬計的@ 催稿,我慢慢打開了他的微博,是幾天以前的:
【黑豹V:出發!到新的愛與喧鬧里去!】
我把這句念了出來。幾百年前的蘭波能寫詩寫得如此美,有的人就是天生的詩人,無論他因為愛情而被文學界放逐還是因為政治被驅趕,他一直生活在路上。原句那樣激越和繾綣,翻譯成中文也不減它的顏色。
豹豹在我旁邊笑了。我在陽光里對他說:“到哪里了?”
他說:“快到南京了。”
我說:“那就去一次婺源吧……以前我看《瘋狂游戲》,我再也沒看過那么小野獸的小說了……那里逃亡的終點就是婺源。”
他說好,然后就開往了加油站。
……
……
……
然而你們知道,這世上的事情總是不大可能圓滿,豹豹不是蘭波,小黃瓜也不是魏爾倫,林可不可能是蕭峰,包小波也不會是張祁。所以我們不會一直在路上,我也不會中途給他一槍令我們分道揚鑣,我們甚至開不到江西。
樓前相遇豈相知,陌上相逢詎相識。我們從不同的大道上來過,彼此都懷著沉重的心情傾蓋相逢,隨后笑著揮手作別。人生如此,不過是過客。
到南京站關卡的時候,有人直接把我們攔了。
他轉過頭非常擔憂地看著我,這是他在事情發生以后第一次問我:“你真的沒事吧?你到底……他是真的消失了嗎?”
我說,沒事——我這時才知道原來他大概也是從大院里出來的小孩,不然不會這樣浪漫主義,不然更不會有市里的車開來接他。我說我沒事,他消失了,我不會跟著也消失了。
他深深地看著我說:“如果你不想去,我現在就轉頭甩掉他們,我們繼續私奔。”
我搖搖頭,疲倦地說:“人不能逃一輩子……你回去吧。我沒事。”
他看了我很久很久。然后最后一次在少年時光里對我點點頭說:“那好。我們再見。”
我看著他的車開走的。這一刻我真想罵自己混蛋……我們都是混蛋。我們既虛無得不切實際又那樣現實,虛無在于我們的愛都源自于腦補,現實在于我們都知道自己只是在腦補。豹豹為什么愛我呢?他自己也知道,因為他不了解我。如果他和我生活在一起,他所腦補的我很快就會崩毀。而我也知道他愛的并不是我,而是十四歲的記憶,或者是一段開往新旅程的路。
他知道,我即使寧愿去愛黃先生也不會愛他。
不……但我又明明是愛著他的。我愛夕陽下的那個少年,即使我再也看不到了。
國安局的來人把我請上車。他們出乎意料的低調、長相慈祥,看起來如此簡潔,連便衣都不像。我提著包裹上床時,他們甚至驚訝地對我說:行李只有這么點?
我點點頭說,是的,不用麻煩,直接去吧。要殺要剮隨你們。
我后一句說出來的時候,連前排司機都笑了。一位操著標準普通話的官員笑著對我說:“林先生,不用這么緊張,我們只是去例行做個筆錄。”
我茫然地看著他們開進了南京市的國安分局。路上似乎有人說什么“本來在北京時就該把他攔下來的”,到底有沒有說,我也不記得了。最后我穿過冒著冷氣的長長走廊,走到了審訊室的盡頭。
他們真的給我倒了一杯茶。我看著那茶葉在杯子里上下漂浮,心想,終于喝到了。
對面的人連制服都沒穿,和顏悅色地對我說:“林先生,我們按照規定問你一些問題,希望你能合作。”
我喝下一口茶,熱氣就從心底泛出來了。我以前想象過很多次被請喝茶,甚至看過很多次被喝茶的repo——每一個都描繪得戰戰兢兢或者無比恐懼,女孩子則用盡自己的先天條件大哭大鬧,大部分都是義正言辭地和他們爭執中國的未來、真正的正義之類的問題……應該沒有人像我這樣,滿心虛空。
對面的人說:“林可,1984年7月出生,漢族,無黨派,北京XX學院畢業,目前無業,以網絡撰稿人為生,是這樣嗎?”
我點點頭。
他微笑道:“你的檔案出乎意料的干凈呢,沒有任何不良記錄。”
我茫然地說:“可能以后就有了。”
其實我想問他我什么時候進秦城監獄這類的地方——但是想想又不大禮貌。說不定對方會嗤之以鼻:就你這水準還想進那種高級的地方?
結果他還是笑著說:“林先生不用緊張,我們只是了解一下情況,不會記在你的檔案里。”
“哦。”
“黃自強和你是什么關系呢?”他說。
一個月了。或者感覺起來有一年。我聽到這個名字,驟然覺得心臟的那一大塊肉被狠狠地挖掉了——血塊丟在地上,而他們拿著尖刀,在空中大笑。
我沒來得及說話。事實上,我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對方有人適時地遞給了我一張紙。我看了一眼——上面寫滿了問卷的答案。
“林先生,”他們和顏悅色地說,“我們只是按照慣例做個筆錄,希望你能配合。”
我按著問卷念:“他是我網站以前的總裁,我們在作者大會上見過一面,其他的并不清楚……”
“好了,下一個問題——”
我覺得心如刀絞。我放下那張紙,有些絕望地看著他們:“他現在還活著嗎?”
對方沒有正面回答我。他們只是把手交叉地放了起來,淡然道:“這不重要了。”
是……他已經消失了……我想,確實不重要了。誰關心呢?
可我還是不屈不撓地,覺得心臟像是要死去一樣繼續問:“他還活著嗎?他還在嗎?”
對方見實在審訊不下去了,只好丟下問卷,有些嘆息而無奈地對我說:“他出了那件事情,我們也很意外——他有他父親那層關系在,上面也不好處理。上面批示我們迅速解決,不要拖泥帶水。”
我不理睬他們。我覺得自己的聲音像是還在顫抖:“他還活著嗎?”
對方沒辦法,最后說了一句:“這個我們也無可奉告。林先生不是在網絡上寫小說嗎?他曾經擔任你們網站的負責人,你繼續寫下去的話,可能他也還會看到。”
我忘了最后是怎么失魂落魄地走出國安局大門的。準確地說,我是被送出去的。他們問不到什么,也拿我毫無辦法。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們待我非常好,一點也不粗暴——也許是上面有人吩咐過。
他們最后看了看我的身份證,說了句:“遣送回原地。”然后我就被送上了火車,一站坐回了武漢。
初冬的武漢,陽光從未如此燦爛。空氣中漂浮著熱干面的氣味、所有暴躁的男人女人們的氣味,我最熟悉的,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的氣味。
我想起來我一年多沒回來了。
我爸媽都還沒回家。我一個人從包裹的最底層掏出鑰匙,慢慢地轉開門——屋子里的氣味一如既往。
我脫掉鞋子,慢慢地走回房間。我風塵仆仆,本該大睡一覺,可我卻覺得毫無困意。
我打開電腦,連上網絡,開始慢慢地寫字。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完結,謝謝大家。
今天有兩章,明天有幾章我也不知道……反正會完的。大家愚人節快樂^^
明天是我寫文一周年的紀念日
這文自開始寫以來,心境經歷了很多風波和起伏……就像你們曾經說的,看這文就像看過山車一樣。
我再也不會寫這樣的文了,這是某種我自己時代的終結。
這章寫的是豹豹……以前有很多人問過他的原型,有人說方想有人說今何在,等等等等……其實他的原型就是蘭波,阿爾蒂爾·蘭波,生活在別處的蘭波,永遠的履風少年和小野獸^^
以后的我也會繼續努力!就像小黃瓜會一直一直寫下去一樣。
可能完結后還有很多番外……我會在完結后也一一寫上的,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