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傷口里的血如一條小溪, 一滴滴地隔著他的指縫落在雪白的衣袍上,天絕微微低著頭,臉色泛白, 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用鬼月姝之力為自己療傷。
溫畫心頭閃過一絲異樣。
處理好傷口,天絕不由笑道:“你這一劍刺地當真利落, 看來你對華飛塵確無半分情意。”
溫畫沒有說話,只盯著他正在愈合的傷口微微出神。
天絕看著她忽地問道:“你可知四月初六是個什么日子?”
溫畫蹙了蹙眉, 淡淡道:“不知。”
天絕欲言又止, 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另一句:“我們換個地方。”
時近黃昏,凡人卻越來越多,街道四處都在逐漸熱鬧起來。
天絕說完身形如風已化入云端。
溫畫遲疑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
云氣縹緲,兩人站在云端,腳下是籠罩在夕陽暗淡余暉中的黑黝黝的群山。
脫離凡間桎梏, 溫畫恢復自己的容貌, 天絕看了她一眼道:“你果然還是這個樣子看著順眼。”
溫畫沒理會他, 天絕身上那個傷口已經愈合地差不多了,即便被斬云這樣的神兵所傷, 鬼月姝的自愈能力還是十分強大。
她終于明白自己方才為什么會覺得異樣了。
她道:“你為什么要替華飛塵療傷?”
她這句話若有深意, 天絕一愣:“你什么意思?”
溫畫凝視著他身上那個傷口, 目光輕輕地一閃:“下闋鬼月姝非死不能復生,斬云這一劍對華飛塵而言是致命傷,我幫你殺了他,你就能重現洪荒, 可你偏偏救他,豈非多此一舉?”
天絕沒有說話。
溫畫盯著他幽深的眼,突地一笑:“不論是你還是華飛塵,你們看我時的眼神很像,這讓我想起了一件費解之事。”
天絕眉棱猛地一跳,低低道:“什么事?”
溫畫道:“你這般恨我,恨上闋,又這般心高氣傲,你的宿主卻對我生出了情意,你竟然沒有殺了他另擇宿主,甚至還要費盡心力將他送進華臻之境?是不是因為......”
說到這里,她刻意停了停,看著天絕驟然蒼白的臉色,她笑著慢慢道:“你沒得選擇吧。”
天絕氣一窒,似乎有什么隱秘被她知曉,可又不甘心自己承認,只沉默地看著對方。
溫畫繼續道:“鬼月姝擇主,全憑自己的心意,如果一旦厭倦了便會毫不留情地將對方舍棄,甚至將其推進萬劫不復之地。”
當年上闋可以為了自己的目的,將年幼的她送進了十八劍陣,當年紫月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談笑間將無雙和他的雙親折磨得生不如死。
“但是你不一樣。”
她看了他一眼,探究道:“天絕,無論你多么厭棄華飛塵,你都不曾想過殺了他。”
鬼月姝中最是冷情的天絕竟如此婦人之仁,實在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見他沉默不語,她又道:“我想上闋或許用了什么手段,讓你空有鬼月姝的神力卻無論如何都脫離不了宿主,不論你有多大的抱負和野心,你都必須拘泥于華飛塵一人,一旦華飛塵死了,你務必會被牽連,甚至徹底消失,上闋限制了你的自由之身,讓你永遠被禁錮在一個地方,所以華飛塵于你,是不能殺,我說的可對?”
她一字一句無一不精準狠辣地擊中他如今進退維谷,捉襟見肘之窘困局面,天絕心中翻騰過悚然的戰栗,他不喜歡被看穿,尤其是被她。
天絕立在原地,面上已經如霜雪般肅殺。
溫畫道:“看來我說對了。”
天絕勾起一絲冷笑,終于緩緩開口:“當年父神將我們封印,上闋先一步進入沉睡,我一直以為他被父神封印了就是個沒用的廢物,為了不被他拖累,我一手策劃了下闋鬼月姝的叛逃和支離。”
“豈料他還是技高一籌,我從十八劍陣四散支離的時候,中了他的暗算。”
天絕嗤笑一聲,似在感慨自己的自負和愚蠢:
當年他一出那思過峰,才發現自己竟早已被上闋種下一種禁錮法界。
倘若他不立刻尋找宿主,他就會散盡神力立刻消失,所以他選無可選地擇了華飛塵為宿主。
多年之后,在三十三重天之上的凌霄九殿上,華飛塵對溫畫一見傾心,天絕始知自己一早入了上闋的圈套。
然,更令他覺得屈辱的是,每當看到溫畫時心中的那份悸動他早已分不清是華飛塵的還是......他的。
他似在嘆息,繼而長笑一聲道:“溫畫,你知道我的弱點,上闋將我永生地困在這具軀體里,他生我生,他死我死,我堂堂鬼月姝卻要依附他人而活,這份奇恥大辱我不可不報。所以我必須在上闋徹底蘇醒之前除掉他。”
話至此,他又問:“你當真不知四月初六是什么日子么?”
溫畫不知他為什么反復提到這個四月初六,心下生疑。
天絕看著腳下那入了夜卻仍舊十分熱鬧的煙火人間道:“四月初六是這群凡人的酒神節,是酒仙出世的日子。”
“你究竟想說什么?”
天絕盯著她,發現她似乎真的不知這個日子有何意義,不由皺了皺眉頭。
那個人似乎隱瞞了他什么。
不過不論隱瞞了什么,只要不影響他的計劃,他也無謂。
他道:“有人要我提醒你,一定要記住這個日子。如果你不記得,他會來親自提醒你。”
溫畫輕笑一聲,終于說出目的了:“這就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吧,你......和蒼痕都是那個人放出來的誘餌?”
天絕沒有否認,他笑得愈發陰冷:“你不見一見他么?或許見到他,你就能知道四月初六是什么日子。”
“抱歉,我不感興趣。”
她轉身欲走。
“如果這個日子和你和蕭清流,你們兩人有關呢?”
果然,那藍衣身影停下了腳步。
天絕微笑著慢慢側身退開一步。
只見有一個人影緩緩地從遠處走來,天色已近黃昏,晦暗的天光下,隨著那人越走越近,一股凜冽的惡寒侵入后脊,令她全身冰冷。
斬云在溫畫的手中發出刺耳的“錚錚”聲,藍色劍芒如臨大敵般急促地閃爍著。
溫畫握在劍柄上的手一點一點收攏,一股深沉的恐懼與寒意滲透了骨血,她控制住讓自己后退的念頭,腦海中無法自制地閃現過那陰暗的一幕幕。
春夏秋冬,晝夜輪回,無窮無盡。
陰暗的牢獄,染血的長鞭、利刃,洞壁巖石上濺滿了的她身上的血!
不斷交替的日夜里她被無數次地施以酷刑,她在那煉獄般永無止境的泥沼中熬著,受著,直到那個人坐化才得以解脫。
那人影走近了,他一身灰色仙袍,眉目周正不茍言笑,修為極高。
此人十分陌生。
但他看了她一眼。
只這一眼,她便能知道他是誰,只有那個人會用這樣的眼神看她。
在那人眼里,她仿佛是這洪荒之內蒼穹之下,所有卑賤的塵埃、恥辱的齷齪堆積起來的罪惡之源。
天絕站在一旁,對來人道:“你來的正好,不敘敘舊么,道成上神?”
那人沒理會他話語中的諷刺,只靜靜地看著溫畫,眼如深海。
溫畫冷笑,原來他改頭換面地如此徹底,道成上神?
是啊,鬼月姝不除,那個人怎么可能那般輕易地在神墓坐化!
他一生都為鏟除鬼月姝殫精竭慮,如今鬼月姝一個又一個現世,即便是進了神墓,他只怕也要提著那一口氣重新出山力挽狂瀾吧!
心底的恐懼逐漸散去,她直視他的目光,慢慢開口:“是你,上微。”
上微盯著她看了許久,低聲道:“孽障,你竟還有顏面活在這世上。”
又是這句話,當年她被囚禁在山海之崖里時,不論她受多少折磨,無論那些酷刑留下多么致命的傷口,她都能在短時間內痊愈,因為她是鬼月姝。
而只因她是鬼月姝,她死不了,所以那人每日都要用這句話來羞辱她:“你還有顏面活在這世上。”
多么久違的一句話啊。
她曾經被這句踐踏著她尊嚴的話折磨地幾欲發狂,可如今聽來卻只想暢笑三聲,她道:
“閣下錯了,本君活在世上不為顏面,為的是自己,和性命比起來,顏面算什么東西。”
她冷冷嘲諷:“閣下高居神位,格局卻如此狹隘,可當不起上神二字。”
上微似乎沒想到她會說出這些話,黑眸中已顯現出怒氣。
溫畫揚起薄唇,纖長的手指輕輕地毫不猶豫地將那柄蔚藍色長劍拉出劍鞘,劍芒如灼人的烈焰奪鞘而出,湛藍的劍身倒映出她一雙眼冷厲如刀。
她持劍沖天而出,劍氣橫掃,暮色里數十里的霧靄云氣被盡數逼開,藍色身影如閃電一般霍然消失。
上微雙眸一瞇,不動如山。
待他再看到那藍色人影驚鴻般再度出現時斬云銳利的劍尖已直逼門面。
上微后退幾步,疾伸出手,雙指將劍身一夾,一折,手中玄光四射,那如冰的劍身抵在指縫之中,藍色的劍芒在他的手中迅速激起一層薄霜,詭異的惡寒直擊膽魄,那神兵是曠世神兵,神兵的主人亦有著不可小覷的神力。
那女子站在他眼前,長發飛揚,脊梁傲慢地挺直,卓人之氣令人不敢直視,她身上再也看不到當初那個畏畏縮縮被困在陰暗牢房里的囚犯模樣了。
她清冷的聲音響徹耳畔:“你還用當年的法子對付我,可我已經不是當年的我了。”
上微心頭一震,見她勾起一絲笑,那一笑間如盛夏霜降,冰寒之極無絲毫回轉,手中神兵橫空斬下,劃下一道耀眼的藍光,劍氣呼嘯俯沖而來。
上微疾避開去,那狂烈瘋長的劍勢劃過他左臂長袖,只聽“刺啦”一聲,一只灰色的殘破衣袖飛揚空中伴隨之的是一陣淡淡的血霧。
上微看了眼左臂那血流不止的傷口,古井無波的眼中終于出現一絲裂紋,方才他竟有劫后余生之感。
天絕遠遠地站在一旁道:“我早就說過你不能小看她,上闋選中的人不是那么容易對付。”
上微冷嗤一聲,但卻不得不承認,眼前這手持神兵威儀凜然的女子,竟讓他有剎那的失神,那女子清冷的眼中已經全然沒有了曾經的膽怯與痛楚,唯獨剩下攝人的壓迫感。
剎那的交鋒,他就已經完全察覺,她今非昔比了。
但是他一定要除掉她!
只要她還活著,還存在一天,便無時無刻不提醒著他:那一年他是如何辜負父神的信任,如何犯下了那無可挽回的滔天大錯!那年之后無論他怎么倉皇地補救都無濟于事,她在一呼一吸之間將他一遍又一遍地釘回那恥辱柱上!
因為她,他惶惶不可終日,因為她,他已萬劫不復!
他開口,聲音沙啞低沉仿若裂帛:“你知道四月初六是什么日子么?”
又是四月初六。
溫畫被他的話勾起了絲絲不安,她冷冷道:“我不知道!”
上微聲音愈發殘酷陰冷:“四月初六對你和蕭清流來說是個很重要的日子!”
溫畫厲聲道:“你究竟想說什么?”
他忽然笑了,那張漠然的臉因那陰狠的笑意詭異地扭曲了起來,令人不寒而栗,他的聲音冷而利,輕而銳,如萬丈深淵的冰水,沾了世間最烈的毒,從她的全身灌進去,腐爛燒灼著她的心:“四月初六,是一個孩子的忌日,你和蕭清流的孩子。”
溫畫雙眸陡然睜大,她驚得近乎駭然,她踉蹌地后退了一步,全身都在顫抖:“孩......孩子。”
天絕乍然聽到這個事情眸中亦閃過一絲震驚。
溫畫抿著干澀的唇冷冷道:“我不曾有過孩子。”
她摸著小腹:“我有沒有過孩子我不會不知道。”
她是失去過記憶,可是如果她曾經是一個母親,她不會絲毫都無察覺。
“當年我將你從桃源圣境帶出來的時候你剛有兩個月的身孕,我想這件事當時你還不知道,蕭清流也不知道。”
上微負手而立,冷笑著俯視她:“我將你帶去山海之崖后也沒有察覺,直到四月初六那天,你受不住噬心決小產了,那時我才發現原來你身體里還有一個小孽障。”
她聽著那可怕的一字一句,喘息著,臉色慘白。
“然后我便在你的腹部設了一個禁制。”
“現在是時候該解開了。”
他的手掌在她身前虛虛劃過,溫畫只覺腹部似乎被一柄極涼的匕首劃開了一道口子,她捂著小腹推開他,厲聲道:“你做什么!”
上微攤開手掌,一輪混沌法界冉冉升起,法界之中暗紅的光正緩慢滲透出來。
他道:“還記得這個么?”
溫畫頭皮發麻,全身如墮萬丈冰淵:那是噬心決,削骨噬心,源源不斷。
她被囚禁山海之崖三百年日日夜夜便被噬心決折磨,她的身心在戰場經受了千錘百煉,經過不計其數的傷,她早已習慣受傷,但唯獨噬心決會讓她的身體恐懼到戰栗。
接著,噬心訣的法界里竟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影子,如將熄的燭芯。
溫畫心頭一震,眼睛死死盯著那個影子,直到那影子逐漸清晰,她幾近崩潰,那是個小小的嬰兒。
看到那蜷縮著團成一團的孩子,那一剎那腹中竟隱隱作痛,或許是母子連心,她幾乎在剎那間就確認那的的確確是她的孩子,那個與她血脈相連,那個她無緣得見,那個凄凄慘慘死去,她卻連他的存在都不知道的孩子。
她多想伸出手似乎想要抱一抱他。
山海之崖不見天日的日夜折磨中,她早已痛楚地麻木,當那脆弱的小生命被剝離出她的身體時,那輕微的痛楚早已被她忽略。
她曾有過孩子,她的孩子只有兩個月大,她可憐的孩兒竟是那般可憐地死去,而他的母親甚至都不知道他。
他和她共存的兩個月里她都不曾給他疼愛關懷,他去了那么多年,也無人緬懷。
她將手掌貼著小腹,哀痛地想著:哪怕……哪怕她已娘親的身份與他說上一句話呢?
溫畫咬著顫抖發白的嘴唇,全身被冷汗浸透,額前的發盡數貼在她臉頰兩側,長睫輕抖,她如溺水之人在喘息著,她想站起身,可是掌心冰冷黏膩的汗水叫她的手幾次在斬云的劍柄上滑開。
上微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望著她,低聲道:“山海之崖的刑室為你而設,但不論我怎么折磨你你都死不了,你知道原因么?”
溫畫抬起通紅的眸死死盯著他。
上微面色冰冷,淡漠道:“其一因為我即將坐化,力所不及,其二是因為那個小孽障實在孝順,為了保護你竟不惜成了嬰靈鬼煞,替你承受了大半刑罰。”
“嬰......靈......鬼煞?”
她哽咽著喉間從翻滾出那四個字近乎悲鳴。
所謂鬼煞,就是非靈非鬼,上不得修仙得道,下無能入黃泉安息,亦不能轉世為人,自愿為一人受其罪孽天罰,此生無盡頭。
“是啊,你現在應該感覺那種痛了吧,這個孩子正在經受著的比那還要痛萬倍。”
腦海中好像有一根弦被人忽地挑斷,有什么東西轟然崩塌碎裂一地,只剩一片血色汪洋,她顫抖著將某種腥甜的東西咽下,透滿心肺的狂烈的痛楚驟然被壓下,壓得死死地埋進血肉里,痛地叫人發狂,仿佛風卷云收,她在剎那間將所有情緒收斂,她冷靜地近乎可怕。
“你要怎樣才能放了他?”她道。
“半個月后到思過峰的十八劍陣來,用你來換你的孩子。”
“還有……不要告訴蕭清流。”
“……一言為定。”
天絕冷眼旁觀這一切,眸色復雜難辨,他看著那藍衣女子經過他的身邊,她的臉蒼白地毫無血色,周身籠罩在重重堅冰之內,他忽然有一種感覺,她快要撐不住了,他幾乎想伸手去扶她。
但她沒有倒下,她離開時后脊挺地筆直,她看起來纖弱至此,卻又強大地仿佛無論怎樣的疾風驟雨都摧毀不了。
直到她的身影被黑暗吞噬,天絕才將目光收回,他道:“現在放了她是不是太可惜了。”
上微道:“因為還不是時候。”
天絕試探道:“你打算毀了她。”
“毀了她才能毀了上闋。”
“我突然覺得你對她如此手段,不僅僅是因為上闋的緣故。”
“你想說什么?”
天絕笑了笑:“這世間沒有無緣由的恨意,你對她如此特別,只因為她是鬼月姝么,話說回來,我很好奇,我們鬼月姝究竟做了什么讓你這般痛恨?父神對我們也不過是封印而已。”
上微眼角一縮,深沉的眼底隱藏著濤濤墨色,他冷喝道:“閉嘴。”
說罷拂袖縱云而去。
天絕輕笑,眸中透出肆意的邪氣與陰狠,原來這人也有秘密,他真想將那張道貌岸然的臉撕下來,看看下面究竟藏了什么不堪入目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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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畫漫無目的地駕著云,眸中渙散一片,眼前的黑夜是一口巨大的深淵,正等著她跳進去。
身體深處的無力感倏地散出,她雙膝一軟,幾乎要跌下云端,身后忽的飄來一陣疾風,一只白色猛虎從厚重的云中竄出。
那白虎飛奔到她身邊,及時用牙齒咬住她的衣袖將她拖住,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神君,你沒事吧。”
溫畫輕輕搖了搖頭沒有說話,旺財一咬牙拉著她的衣角將她帶回云端,又匍匐下身子,將她帶回自己的背上。
溫畫趴在旺財厚實柔軟的背上,它身上的毛很軟和,熨帖在她臉上讓人覺得頗為心安。
小腹上傳來的痛楚正在慢慢疊加,溫畫沒有試圖去壓抑那痛楚,她想和她的孩子一起承受著,仿佛這樣是她作為母親能為那孩子做的唯一的事情。
她魔怔了一般,聲音平靜地出奇,她道:“旺財,你怎么來了?”
旺財的聲音呼哧呼哧地:“蕭清流進皇宮里去了,他怕我去找紫玉麻煩,就把我趕到你這里來了。”
沒想到它剛到就看到溫畫從云頭掉下來。
它的腦袋可想不出有什么大事可以讓堂堂溫畫神君如此失魂落魄。
旺財小心翼翼道:“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溫畫拍拍它沒有說話,旺財猛地反應過來她或許是受傷了,沒準又碰到哪個鬼月姝了,它以為她傷勢太重說不出話來,急道:“你是不是受傷了?你,你你再忍一會兒,我帶你去找蕭清流。”
溫畫笑了笑:“我沒事,你再背我一會兒,在底下的山里繞幾個圈子,我想等會兒再去找師父,我不想讓他擔心。”
“可是你......”
“旺財我有些累,讓我瞇會兒,你別說話。”
她現在無法面對蕭清流,失去的那個孩子是怎樣的傷痛,她不愿意蕭清流知道,她無法想象他要用怎樣的心情去承受和面對。
他那么愛她,痛地只會比她更深。
旺財嗤了一聲,女孩子就是嬌氣。
心里這么想,四爪著地卻放地極輕,還特意挑了些平順的走,不想硌到她。
溫畫朦朦朧朧地睡去,手輕輕摸著小腹,眼角緩緩地淌下一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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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皇宮宴請藩王,宮廷繁文縟節多,蕭清流這個“世子”還是被耽擱了些時辰,由于這個凡人身份特殊,十分惹人注目,少不得要在宮里頭諸多應付。
蕭清流望著天色總覺得心下不安,仿佛要出什么事,離宴席結束還有一個多時辰,他便匆匆尋了理由往裴府而去。
南錚還在應付著裴府里的人,這事頗費唇舌,將他忙得焦頭爛額。
裴府上下因為之前裴小姐“葬禮”的緣故請了不少親朋好友,又因為裴小姐神奇的死而復生而改成了慶祝宴會,蕭清流匆匆沖進了裴府,全然不管他“世子”的身份在滿院子的百姓眼中實在扎眼,更是把裴家二老嚇得不輕。
蕭清流四處不見溫畫的身影,只聽見某桌席邊傳來個聲音:“師父,你怎么來了?”
他臉紅撲撲的顯然喝了不少酒。
蕭清流走過去晃了晃他的肩膀道:“南錚,你師姐呢?”
南錚睜大了眼道:“師姐出去了有一會兒,還沒回來,嗝。”
蕭清流二話不說轉身便再出去。
裴府炸開了鍋,全府上下的全部人圍住了南錚:“方才來的不是當今鎮南王的世子么?世子來我們裴府作甚?”
南錚撓著腦袋,編道:“他,他,他來找......找裴小姐。”
“啊!”
南錚滿頭冒汗,完了又要編故事圓過去了。
因著這個“世子”的身份實在引人注目,蕭清流沒有隨便隨便用仙術,只得尋了一匹馬飛奔出去找人。
已入夜,宣城的街道十分熱鬧,夜色也有夜色的繁華,為了迎接酒神節,按照風俗,十里長街上家家戶戶門口都掛上了各色的彩燈,不少小攤販更是趁機擺攤,賣著各式各樣美麗的花燈,夜風下燈火搖曳,如迷離而溫暖的夢境。
蕭清流策馬剛轉出去幾條街,便瞧見溫畫正從燈火闌珊處悠悠地走了出來,腳邊跟著一只圓滾滾的貓也跟著她走走停停。
溫畫目光落在那些制作精巧的花燈上,輕而明媚的光撲在她的臉上,有些暖,有些柔,又有些難言的傷。
賣燈籠的小攤販喜笑顏開地迎過來道:“姑娘,馬上就是四月初六酒神節了,到時候人人手里都得有一盞燈迎接酒神降世,這聽說啊誰的燈籠好看就能得到酒神的注意,酒神就會賜給他,他親手釀制的瓊漿玉液呢!”
眼前這美麗的姑娘不知怎了,瞳眸驀地一深,竟愣怔在原地,那小販有些不安道:“姑娘,姑娘?你怎么了,沒事吧。”
溫畫回過神來,長睫垂下,輕輕一笑道:“四月……初六……酒神節,聽著很有趣的樣子。”
小販道:“姑娘不是本國人么,沒聽說過酒神節么?”
溫畫搖了搖頭。
“哎呀,四月初六那可是個好日子呢!那天......”
溫畫忽地抬眸一笑,那雙璀璨的眸中凝著水光,映著燈火,清麗不可方物,她說:“給我挑一個燈籠吧。”
那小販被那清麗的笑顏震懾到了,竟看傻了眼,一時間紅著臉結結巴巴道:“我扎的燈籠可是帝都最好的,那個,您買......算了,我送您一個吧。”
小販手腳利落地爬到一旁的架子上,正要取最頂層那個最是精巧華麗的宮燈,誰知溫畫卻道:“我要最左邊的那個。”
小販忙將那只燈籠取下來遞給她,那燈上描摹著一副小兒戲蝶圖,胖乎乎的小娃兒開心地笑著,邁著小腿追著一雙翩翩而舞的蝴蝶,十分有趣。
溫畫輕輕摸著畫上那孩子圓乎乎的臉蛋,輕輕道:“真可愛。”
燈芯下面垂掛著一條細長的彩絹,正用絲絡打著結,溫畫道:“這是什么?”
那小販憨笑道:“嘿嘿,這是燈箋,上頭寫了些吉祥話和對子,我隨便綁的,既好看又能討些好彩頭。”
溫畫將那絲絡打開,只見絹布前寫了一排小字,她開口念道:
“水中月是天上月。”
只聽身后一個清朗的聲音道:“眼前人是心上人。”
她轉身望去,就見蕭清流坐在馬上看著她,眉宇間蘊著溫柔。
溫畫一怔,向他嫣然一笑:“師父。”
見她安然無恙,蕭清流松了口氣翻身下馬,道:“在看花燈么?”
溫畫點了點頭,將手里的燈遞給他:“好看么?”
“嗯,好看。”
那小攤販遠遠地站在一旁看著他二人,扭捏了一會兒忍不住湊上前,臉紅潤潤的:“兩位,兩位可真是般配,跟神仙眷侶似的。”
蕭清流就喜歡聽這樣的話,不禁喜上眉梢,得意洋洋地就要接話,誰知一旁的溫畫突然伸手攬住他的腰依偎在他懷中,側著頭半倚靠在他肩上,用小媳婦兒似的嬌滴滴的聲音對那小攤販道:“他是我夫君,我們本來就是夫妻啊。”
說著輕輕用頭頂蹭了蹭蕭清流的下巴,她那模樣像個嬌憨的少女,清麗的眉宇間多了幾分俏皮,麗色驚人。
那小攤販看呆了,蕭清流更是受寵若驚,他喜滋滋地環住溫畫的雙手卻發現她的手冷得沒有絲毫溫度。
他心頭一顫,有些莫名的不安。
“畫兒,你的手怎么這么冷?”
溫畫笑道:“不冷啊。”
蕭清流覺得不對,他握住她的雙肩盯著她的眼睛道:“畫兒,你怎么了?”
“我沒事啊。”
蕭清流一字一句慢慢道:“你有事。”
溫畫心頭一跳,輕輕一嘆,說出她醞釀在心底的說辭:“我見到上微了,他沒有死,他給自己換了個身份,他如今是上天界的道成上神。”
蕭清流驚道:“上微不是已經在神墓坐化了?難道……”
溫畫勾起個苦笑:“現在想想他不可能那么容易就死,他不會放過任何一個鬼月姝,又怎么能不比鬼月姝活的長呢?”
“畫兒,上微是不是和你說什么了?”
“他說......他知道我們準備喚醒上闋的想法,他不會讓我們得逞的。”
蕭清流道:“看來我們多了個最棘手的敵人,不過沒事,一切有我在。”
溫畫在他永遠溫柔如水的眉目上流連,她的師父,她的夫君啊。
師父,謝謝你在我忘記你的時候找到我,帶我回家。
師父,你可知我們曾有過一個孩子,又永遠地失去了,因為我沒能保護好他。
師父,對不起……
闌珊的燈火中,流離的光影里,蕭清流敏銳地捕捉到她眼里那一閃即逝的近乎疼痛的情緒,她隱藏地很好,叫他以為那是幻覺。
他擔心道:“畫兒,我看你臉色不對,你是不是和上微交手了,你有沒有受傷?哪里受的傷?”
他說著就去握她的手腕,想去探她的脈象。
溫畫一驚渾身驟然緊繃了起來,她倏地想將手縮回,蕭清流卻一把將她的手抓住,他低頭看著她,眼中染著慍色,唇邊仍舊帶著笑,聲音卻是不容拒絕:“畫兒,如果你受傷了不要瞞著我。”
她似乎不敢看他關懷的眼神,微微低垂著眸,一只手在袖中死死攥住,直攥地指骨發白,她笑了笑,又佯裝生氣道:“我真的沒事,上微就算上微復活也不過是上微,而我早就不是從前那個我了。”
蕭清流盯著她看,她不對勁,她甚至有些抗拒他,這讓他很不安。
正要再問,從熱鬧的燈市人群中忽得走來一人,在二人面前,拱手做了個揖,彬彬有禮道:“這位公子,這位姑娘,在下落千棠,有一事想向二位請教,不知可否借一步說話?”
來人作一副書生打扮,面色蒼白,文弱而正經,手里與蕭清流一樣附庸風雅地握了把扇子,然,那扇子上的扇骨竟是用指骨磨制而成,看著陰氣森森。
那書生身后還跟著兩名童子,一個黑衣,一個白衣,黑衣童子手里拎了一只黑燈籠,白衣童子手里拎了一只白燈籠。
這古怪的主仆三人站在這繁華熱鬧的凡塵長街上,與無數凡人擦肩而過,詭異地格格不入。
蕭清流盯著那書生看了片刻,道:“閣下可是冥府第十四任少君?”
洪荒之中,上有碧落,天帝為尊,下有黃泉,少君鎮鬼。
傳言黃泉的盡頭通往冥府,冥府少君的職責就是引渡凡界塵世的亡魂。
傳言冥府少君游走塵世時身邊定會跟著一黑一白兩名少年,倘若遇見迷途的亡魂,他便用那燈籠指引亡靈前往安息之地。
書生愣了愣似乎沒想到自己會被認出來,于是稍稍向前將二人又仔細打量了一番,他們雖是借了凡人軀體,身上還是隱隱地透出仙氣,他忙施禮道:“在下眼拙,竟沒看出二位是上天界的尊客,失敬失敬,不知二位尊號是?”
蕭清流道:“小仙蕭清流,這位是溫畫神君。”
落千棠露出詫異的神色將溫畫望了望,才道:“這位竟是名動碧落的溫畫神君,今日得見實在是在下的榮幸。”
溫畫還禮:“少君閣下過譽了。”
落千棠搖搖扇子道:“兩位太客氣了,叫我冥殿便是。”
溫畫微微一笑道:“不知冥殿找我們有何事?”
冥殿道:“哦,也不是什么大事,今日子時之前這宣城中新生了五位亡魂,如今我已渡了四位,還有一位卻仍舊盤桓在此處。”
蕭清流道:“難道在我們身上?”
冥殿覷了溫畫一眼,輕咳了一聲,似乎有些不方便道:“還有一位是個嬰靈。”
他說著手里的扇尖打了個轉,指向了溫畫的小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