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庭入宮已有些時日, 從進宮起他便被安排在宮中偏僻殿室,直至今夜,宮侍來稟說師妹約他在東門相見。
他心覺怪異, 據他所知, 阮千千的居室離正殿不遠, 私下與他相見應當選在近處纔對, 怎會選在宮門口?且到了宮門處尚且不見師妹出來, 林少庭掌心捏著一道寒光,只怕有變,屆時恐只能借宮侍性命一用。
然而他的直覺最終劍走偏鋒未能應驗, 茜紗宮燈引著的纖瘦人影,走近了看, 不是阮千千又是誰?
只低低叫了聲“師兄”, 她便如紙人一般委頓下去。
林少庭抱在懷裡的分量極輕, 急匆匆搭上她的脈門,方知沒有大礙。
這時從不遠處匆匆趕來穿深碧色官袍的人, 擡起頭來,林少庭凝眉從腦海裡撈出個名字來。
“田衝?”
“正是。”田衝對林少庭道,“帶阮姑娘出宮後,暫且遠離京城,無論歇腳在何處, 請林公子傳個信到宮中。免我家主子掛念。”
林少庭只覺好笑, “這一出宮, 我自會照顧好師妹, 山高水長再不會礙著你主子的眼, 他未免牽掛得多了些。”手在阮千千肩上緊了緊,忍不住心頭一揪, 怎就瘦成這樣,滿把捏到的都是骨頭。
“公子……”
“我和你沒有什麼好說的,江湖人行事有江湖的規矩,就此別過。”說罷林少庭不再多做停留,將阮千千橫抱起來,自行去了。
醒來時是在寶蓋華車裡,不知多久未曾進食,阮千千皺起眉頭,只覺得胃中翻騰得難受,出口的聲音像打在水上的漂子一般,“師兄。”
林少庭坐在前頭趕車,聽見後大喜,將馬車停下,鑽進帳中,一手撐住她的背將其扶起來,另一隻手將水袋遞給她,看她急吼吼喝水的模樣,知道她渴得厲害,將袋子頸口捏住,道,“慢些,小心嗆著。”
涼悠悠的水彷彿使得通體都清爽了些,阮千千略略笑,嘴脣蒼白得很,說話嗓音仍舊細微,“這是第幾日了?”
“兩日半,不遠處有城鎮,我們歇一歇,置備乾糧,正好好好吃一頓歇一覺。”
抿了抿嘴脣,她又拎起水袋,這次喝得斯文了許多,面上神色本放鬆得很,喝著喝著手上動作停頓,連帶眉心也揪起來。
這點神色變化自是沒有瞞過林少庭的眼睛,問道,“怎麼了?”
阮千千怔了怔,說,“沒,趕路吧。”
只道她是剛睡醒過來,神智還在混沌中,林少庭收拾好水袋又扶她坐好,將軟枕墊子等物事塞到她腰下,見她神色渾噩,僅僅微皺眉頭,說,“那我趕車去,你想想有什麼想吃的,晚上我們吃去。”
“嗯。”點頭微笑是不想讓林少庭擔心。
待人影消失在門簾外,阮千千垂下一雙眼睫,眼裡似看見一抹飄忽著的紅。手痙攣地彈動了一下,依稀里持著兇器扎進他胸口的觸感還在,胃部難受起來,將頭緊緊抵靠在窗格上,馬蹄聲和木縫裡擠出的顛簸,在耳中隆隆作響。
到傍晚時,林少庭和阮千千就近找個小鎮歇下,因到鎮上暮色已薄薄籠罩,加之二人沒有什麼心情細細賞玩,只盡快找到客棧,讓阮千千先隨人上樓安置,林少庭自行去樓下安頓車馬。
大抵是遠離北朔京城後的尋常城鎮,客棧規模不大,但貴在佈置精巧打掃得也乾淨。坐在板硬的牀邊,吩咐小二再取兩牀被褥上來,阮千千便覺著乏了,眼皮耷拉著想睡覺。正歪靠著,門邊響動,林少庭已經安頓好車馬,進門來了。
她本想勉力扯出點笑,但脣角僵硬確實是沒辦法的事。
林少庭見她面色沉凝,那日在宮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想問,卻自知現在不是時候,索性岔開話題道,“前幾日我寫信給師父,他說現在東夷,我們從南楚取道,若依尋常腳力,至多一月就能追上,師父已回信說會在東夷等我們。”
阮千千擡眼,“師父現在可好?”
見她起了興致,林少庭心中暗喜,說,“好得很,師父和國師大人一路爲伴,並不孤單寂寞,等我們去了,更可以好好熱鬧一番。”
“嗯,”阮千千點點頭,“很久不曾見過紅岑師姐,若她也能來,就更好了。”
林少庭沒有做聲,其實已打定主意傳書給紅岑,讓她也趕往東夷,就藉著去看望師父的名頭。
“師兄。”
“嗯?”林少庭擡起頭。
阮千千與他目光對上,急匆匆又低下頭,猶豫一番終於還是問出久來盤踞心頭的那樁事情,“洛秀林,他究竟是什麼人?師兄與他何時相識又有何淵源?”
沒料到她忽然問起這件毫不相干的事,林少庭說,“你想知道這個?”
“他熟知宮中密道,能將身邊侍女安排入宮,當初請我去多寶齋,我爹和端木……皇上都未能找到,舉止裡進退有度不卑不亢,比之尋常商人,又多幾分威嚴。寶雲能傳信給師兄,想必,師兄那時正藏在他府中吧?”一眼中清澄見底,看得林少庭也有些驚詫,沒想到阮千千其實已暗中看出他與洛秀林有幾分瓜葛。
淺淺的褶子化成脣畔一絲若有還無的苦笑,林少庭摩挲著拇指,說,“已經過去的事,本沒想對你提。”
阮千千直盯著他,顯然是要聽個明白的。
林少庭繼續說,“洛秀林與我有恩,我們相識於舊年,這些年行走江湖,零零碎碎也有幾個談得來的,他算是一個。後來我來北朔,一是爲了看你,二來也是他有事相托。現在他交代給我的最後一件事我也已辦成,往後可能再不會見了吧。”說著面色露出些惆悵,但很快便回過神,卻見阮千千抿著的脣角帶著些若有所思的意味,他問,“怎麼了?”
洛秀林能自如出入宮中,只不知他到底是何方神聖。然而這樣的念想只在阮千千腦海中露了個面便又沉下去,這些,已是與她無關,於是搖搖頭,說,“沒事……”
“客官要的被褥,小的這就替您鋪上,還請姑娘起一起。”滿臉堆笑行事利索的小二說話聲打斷二人的談話,等小二退下,一時間相對更加無言,只等著林少庭搖頭退出門。
她睜圓著一雙眼,漫無目的地看著牆上白灰,血絲在眼白上糾纏出倦怠。
宮中更漏聲聲,已是夜深,暖閣的燈火通明卻未稍,壁上堪堪剪出端木朝華的影子。他看一眼牆上隻影,似訕笑了一下,又埋頭於奏摺中。
他過慣了一個人的日子,從前是如此,現今亦如此,中間種種紅袖添香彼此相伴的歲月,倒像幻夢一般。
丟開奏摺窩在椅中,端木朝華凝成墨玉華光的眼在雕花窗櫺上滑過,貴妃榻已空,小幾上閒置的半卷黃頁,是她走前還在看的北朔史錄。他心頭沒有太大波涌,胸前傷口卻隱隱有些作痛。
恍恍惚惚的視線彷彿就此看透萬水千山,你現身在何方,有師兄護著,定當無恙。
“來人。”端木朝華從思緒裡抽離,揚聲道,“晚膳熱一下,擺上來吧。”
他還有很多事要做,在此之前,沒有資格搞垮自己的身體。
北朔京郊有一座金碧輝煌的宅子,只主人家防得緊,從外頭難以窺見裡頭住的是什麼樣的人。只曉得那朱牆碧瓦里圈的總是什麼富貴人家,且主人難得在家,平日由一干下人打點,從不曾懈慢。
這幾日宅中像有些不同,頻頻有人拜訪,看來人衣飾穿著,皆華貴難言。偏主人不肯見,成天閉門謝客,直至端午那日,一頂八寶鎏金的轎子由幾名美貌女子擡著,款款停在府門口。
來拜訪的客人正巧趕上,奴役向自家小主子看了眼,方纔走上前去作揖打千。
“公子終於回來了,我家主子相候多日,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入園觀接天蓮景?”
轎內半天沒有聲響,下人也只恭候著,腰也不敢直,等到背脊發酸額上有細汗滲出時,方聽得珠圓玉潤的一個聲音。
“我乏得很,今日不見客。”
下人焦急地張張嘴,要說什麼,他身後長得十多歲的少主子卻笑而發話,“那公子好好歇著,在下上一月路過宮門,偶遇到一位姑娘,見她體虛氣弱,忍不住施以援手,將她帶回府中。只因聽她說是公子府上的婢女,方纔找了來。”
青翠的轎簾上銀白色的絲線繡的是九百九十九隻栩栩如生的翠鳥。
“王福,稍後把姑娘送回。這就啓程回府吧,莫打攪了公子休息。”
少年音裡不符合年齡的氣定神閒惹得簾後的洛秀林撈起轎簾往外看了看,那小主子已在僕從的簇擁下上了轎。青色的華服包裹下,是比北朔少年纖瘦的背影。
洛秀林勾起一絲狡黠笑意,彷彿知道了什麼。
被送回府中的寶雲終於醒來時,初睜開眼的迷惑茫然片刻以後蕩然無存,從牀上翻身滾落在地,果然瞧見一雙鹿皮流雲靴,驚得額頭上一片溼涼。
哆哆嗦嗦的音從口中吐出,“主子……”
“久不回來,還是這裡的茶好喝。你還記不記得,我曾贊過院子裡出來的侍女,沒有一個茶有你泡的好。”似是問句,洛秀林說來卻是慵懶平緩的陳述。
“奴婢想不起了……”
話音未落,尚未嘗過的新茶避過她的臉,猛然砸在頸側,衣服是被人換過的,滾燙的茶水輕而易舉就將熱度透過單衣傳達到皮膚上。順著頸窩,漫過肩胛,肌肉一跳一跳地抽搐,寶雲只動也不動,面色僵硬地將頭埋得極低。
“現在,可想起了?”
“是。”
“這次出去,我尋到了好東西,雲兒。”眼風漫不經心地往斜後方一掃。
立馬有乖巧伶俐的小丫頭走出來,豔紅彷彿朝日的鞋尖輕巧地撥動人心絃,脆生生的音聽上去不過是幾歲裡的小女孩。
“雲兒在。”
被洛秀林拉過去的手綿若無骨,安順地伏在他掌心裡,洛秀林看看她,又看看地上跪著發抖的人,說,“她的茶比你泡得好。”
多的尚未說,寶雲的身體已經看出僵直。
洛秀林緩慢地說,“這可怎麼辦呢?我只有一個人,一張口,卻養了兩個茶藝絕頂的侍女。這麼做生意可是不成的……”
馴順如同兔子一般的小丫頭雲兒臉上尚且帶著天真的笑,被主人誇了露出的羞赧染在顴骨上。
下一刻手還溫熱著,笑卻一絲一毫都絕不能延展開,面部定格在痙攣抽搐上,瘦弱的身子倒下去就像是紙片一般無力。
立即有精靈的下人端來金盆洗淨洛秀林的手,抹上潤澤用的脂膏,保養良好的手呈現出溫潤的玉色,洛秀林懶得看寶雲,一面往外走,一面閒閒地道,“你的臉尚且有用,還是服侍她的身邊人,怎麼用你該自己去想,不要事事都讓我提點。我要什麼,你該清楚,我不要什麼,你更該清楚。”
她當然清楚,他要的,是北朔大亂的結果。
他不要的,是沒用的棄子。
嘴脣被咬破滲出來的血打在地面上,若做不成他的棋子,雲兒的下場,就是她的結局。不,或者她更慘,她怎能忘了身上尚且有能讓人不死不活的蠱毒。這一瞬間,寶雲恨透了阮千千沒能將端木朝華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