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一過, 刑部衙門口就忙翻了天,尋常案子可分給底下侍郎去做,偏皇上指的這樁疑案, 夏魏得親自操持。
於是這天一大早, 夏魏草草吃了幾個餃子, 便先去衙門口分活兒, 隨後也不拿旁的東西, 卷宗他已能倒背如流,帶著個衙衛去已故工部尚書阮暮秋的府上了。
敲完門他就袖著手站在門口,等了會兒, 沒人應。他與衙衛交換了個眼色,“你來?!?
衙衛上前, 拿刀鞘拍了拍門。
門打開一條縫來, 縫裡透出雙眼睛, 警惕又疑惑地上下打量他們一通,才把門打開來, 看來是阮家家丁,見夏魏穿的官服,猶豫半晌方纔問,“我家夫人不在,小姐也不在, 不知大人何事, 小的可代爲轉達?!?
“刑部尚書來了, 你們也敢攔, 還不讓你家夫人趕緊出來, 我們大人有話問?!毖眯l毫不客氣道,刀鞘往前一靠。
夏魏袖著手, 也不去攔。家丁一口氣出不來,哼了聲往內裡去,把門砰一聲關上。
“這小不長眼的,大人您看……”
夏魏擺了擺手,摸摸袍子上垂墜的魚袋,“下人不懂事,你個當差的也不懂事了?”
衙衛頭一低閉了嘴,不一會兒,門打開,方纔的家丁帶著個三十多歲的年輕婦人,婦人穿著一身孝,顯然喪期未過,一個墜馬髻斜耷著,發上也簪著朵白花,走到門前來,欠了欠身,“家中下人沒規矩,冒犯大人,四兒,還不趕緊過來請罪。”
那家丁歪著頭臉,口中碎碎,走過來一拍袖子,低身弓背,“小的知錯了,請大人責罰。”
夏魏嘴角略彎起,“無事,如今阮老大人不在了,家中諸事,可是夫人做主?”
“能說得上一二,大人裡面請,你們倆去將年前宮中賞的貢茶泡上來,大人請,不知大人在哪一部高就?”
夏魏上任不久,加上臉皮看著年紀輕,阮家姨娘素來也沒見過他,只知道他的官服是從一品文官,同阮暮秋的一樣。估摸著也是六部尚書中的一個,由是不敢怠慢。
“本官掌管刑部,上任不久,阮大人那樁命案,皇上讓本官查。有些事要叨擾阮夫人,不知夫人今日是否得閒?”
阮夫人拿衣袖蹭了蹭眼角,眼眶有些發紅,“自先夫去後,日日得閒,大人請內堂坐。這位差爺也請?!?
阮家老宅舊屋,阮暮秋被下獄那會兒,抄走了家中值錢物事,如今雖添置了些,卻比家徒四壁也好不了多少。
夏魏坐下來,環視一圈奇怪道,“聽說夫人的女兒現在宮中正得寵,怎沒把家裡好好修整修整?!?
“是我讓她不必的。先夫去了,我一個人,也用不著富麗堂皇。安靜度日罷了?!比罘蛉司窨粗惶茫枭蟻硪仓皇敲柚盐磩印?
夏魏倒是不客氣,喝口茶才說,“果真是貢茶,好茶啊?!?
“大人喜歡就好。有什麼話,便問罷,我一定知無不言?!?
夏魏放下茶盅,只見那青花還是很精緻的,他轉著茶盅,問道,“阮大人去世當日,是被人劫獄的,不知道夫人是否知道此事?”
阮夫人搖了搖頭,“先夫被抓走後,只有去獄中送衣服見過一次,此後再沒見過面?!?
夏魏搓著手指,又問,“那劫獄之事,夫人是何事得知的?”
“先夫的遺體被送回府上時,來的人告訴我,先夫是死在獄外的,我就知道,是有人劫獄?!?
“夫人從何而知?”
阮家姨娘也不掩飾,“先夫的女兒是江湖中人,拜的門派派中人功夫都不錯,想必是他們所爲。但當時小女身在宮中,想必與她沒什麼牽扯?!?
“阮姑娘如今有皇上護著,又誕下一雙兒女,皇上甚爲喜歡。此次命本官查明真相,也是爲了抓住謀害阮大人的兇手,並無他意,夫人若想起來什麼不妥之處,最好及時告知?!?
想阮家姨娘一屆婦人,也不知道多少事情,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什麼,只是沉默搖頭。
夏魏坐著喝完茶,看從她這裡問不出什麼,便起來告辭,剛要出門,阮家姨娘忽然拉住了他的袖子,夏魏轉身,她便急忙鬆開手,低著頭道,“我想起來,先夫去世那日,就是晉王的擁兵破城那日,來過個人,但只是敲門見府里人都在,就沒說什麼的走了?!?
“是什麼人夫人可還記得?”夏魏頓時覺得興奮,彷彿嗅到什麼可疑的東西。
只是阮家姨娘一時半會兒想不起,皺眉又想了半晌仍是叫不出名字,只喃喃重複,“我見過的,就是忘記在哪兒見過……想不起了……這一時半會兒的……”
“沒事,阮夫人想起可隨時使個人來刑部找本官,夫人大概是一直操勞,身體休息得好了,自然深思清明?!毕奈嚎蜌獾匾还笆?,眼內有點失望,不過也不算一無所獲,一時間哼起了小曲。
跟在他身後的衙衛疑惑地問,“大人,阮家那夫人什麼都沒說出來啊,大人有眉目了?”
夏魏不客氣地剜他一眼,將頭擡高,擠進人羣裡,聲音卻很響,“有一點線索也不是個死局,等我去訪過宮裡那位,恐怕就理真相不遠了。我覺得,這事多半和晉王之亂有關。晉王起兵一事,提前能得到消息的人不多。一邊是當時還是王爺的皇上,另一邊是晉王。不和你說這麼多,反正你也不懂?!?
衙衛一臉疑惑,撇嘴搖頭,把刀按著衝上去保護夏魏的安全。
☆☆☆
初八一早起來,阮千千倚在榻上,醒是早醒了,但不想起身,叫碧珠去把孩子抱過來。碧珠叫上葉娘,二人一人懷裡抱著一個,帶過來給阮千千看。
她神色疲憊得很,將孩子一個個抱過來小心放在牀上,逗弄片刻就下牀讓碧珠過來扶著,腳底下虛浮,她坐到梳妝鏡前,心不在焉地看碧珠在後面挽頭髮。
“這什麼時辰了?”
“已經下了早朝?!北讨樾⌒牡卣f,一面觀察阮千千的神色,見她不說話也沒什麼特別的表示,繼續道,“皇上去御書房了,奴婢差了個人去朝堂打聽,立後的事兒已經撥到禮部去辦,就定在十五,屆時大赦天下,要辦個歡歡喜喜的慶典。散了朝禮部就派官員去南苑,這會兒想必皇甫倩已經高興瘋了?!?
阮千千疲累地閉上眼,碧珠立刻住了嘴,梳齒在頭髮上滑行的聲音彷彿在她心底裡刮擦。
剛將頭髮理順,從下往上挽起在手中時,猛然間聽見一陣吵嚷聲,阮千千聽到紅岑的說話聲,立刻轉過頭去看。
紅岑從門口進來,也不和兩個侍立的丫鬟招呼一聲,手上還抓著鞭子,見到阮千千便直吼,“師妹,端木朝華那個王八蛋,還真就下了旨,這算什麼,就算要立後,也該先把你的事情辦了,別以爲我們混江湖的不知道宮裡頭的規矩,你要是在皇后之前先封個貴妃,怎麼那皇后也得讓你一句姐姐。這算什麼,孩子都生了反而要做小了……”
紅岑嗓門大,一時間門前圍滿了人,阮千千對碧珠使個眼色,碧珠趕緊走去門外,一面關門一面訓斥,“都出去出去,看什麼,主子的事也敢亂看,仔細你們的眼珠子。都該幹嘛幹嘛去,活兒少了我給你們派!”
一時間下人都散去,碧珠才關上門,嘆口氣,退進門裡來。
紅岑在阮千千旁邊坐著,兩手叉腰,仍然十分不平。
阮千千看一眼她捏著的鞭子,眉心緊蹙,“你沒去朝上鬧吧?”
“還沒來得及?!奔t岑把頭一偏,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說說你怎麼那麼長心眼?都快被人騎到頭上去了……”
聽她說沒去朝上鬧,阮千千放下心來,轉過頭去對著鏡子自顧自梳頭,不一會兒,把梳子伸到紅岑眼皮底下,“好師姐,幫我梳梳頭,我睡了起來頭疼得很?!?
“做噩夢了吧?我說陪你睡你偏不要?!奔t岑嘀咕著接過來梳子,生疏地幫阮千千梳頭。
“別人就罷了,那天晚上你都知道的,我是沒有辦法。王爺來我跟前發火就算了,你還來我這兒發火,我一肚子的火,跟誰發去?”
紅岑心底一軟,也是覺得阮千千可憐,才責道,“師父沒有辦法,這全天下恁多名醫,不會一個都沒辦法……”
“師弟也沒辦法。師弟的醫術我是知道的,當初王爺的斷腿,都說沒辦法,他卻保住了。連他都沒法解,那藥王仙本就是製藥的,她要使進所學來威脅我,誰又能解?”阮千千閉起眼。
“那也不該連冊封也延後……”
“十五就要封后,他登基之後,封后大典必然要做給天下人看的,新帝登基,百廢待興,他也忙得腳不沾地的,師姐你就少說幾句。”
“是是是,你說的都對,你大度,你賢內助行了吧。我看等皇甫倩當了皇后,你還有沒有這麼氣定神閒?!奔t岑手上使勁,阮千千登時睜開了眼。
紅岑哼哼兩聲又說,“我這不是怕你吃虧嗎?”
“不會,他與皇甫倩相識比和我認識早,若是有那個意思,早就沒我什麼事兒了。我只是擔心,沒辦法順利拿到解藥?!闭f著阮千千站起身,轉回牀邊,將其中一個孩子抱在手裡,連日來兩個小孩沒別的癥狀,就是睡得多,臉蛋睡得通紅,分外惹人憐愛。
“等拿解藥時,我和師父一定會讓那女人付出代價!”紅岑恨聲道。
阮千千低下頭去,微涼的臉貼著孩子的臉,那小孩無知無覺,口角口水流得亮晶晶的。阮千千在他臉上蹭了蹭,小孩便拿手撥她的頭,皺著張臉,不一會兒,又抓住了阮千千去摸他臉蛋的手,將手指含在嘴裡吮吸。
阮千千笑了笑,又十分擔憂,“只要她能給出解藥,拿什麼換都不打緊。就怕……”
就怕賠了夫人又折兵,按藥王仙吩咐做了,卻沒能順利拿到解藥。紅岑面色一肅,咬脣道,“她只要敢,我便讓國師大人教她嚐嚐,什麼是生不如死?!?
碧珠推開了窗,風將屋內悶人的薰香吹得散了些。阮千千低聲哼著什麼曲子,哄小孩子睡覺,她滿心滿眼都只有兩個小東西,紅岑看著她坐回牀上,忍不住小聲問,“你就真的不在乎端木朝華娶另外一個女人?”
阮千千僵了住,半晌才鬆開兒子的手,擡頭看紅岑,“在乎,可至少,他平安活著。用兒女的命,換他不另娶,不值得。”
此時被冷落在一旁已久的小女兒忽然嚎啕啼哭起來,阮千千放下兒子,抱起女兒來,兒子卻聽見姐姐的哭聲,也放聲哭了起來。
阮千千望著兩個哭得滿臉淚珠在襁褓裡晃頭晃腦的嬰孩,忍不住也紅了眼眶,抿緊嘴脣,朝碧珠說,“大概是餓了,叫奶孃進來?!?
誰知道葉娘來了,兩個孩子仍是大哭不止,直哭得渾身抽搐,奶也不吃,一個勁往外吐。
葉娘急得衣裳也顧不得理,就跪在地上稟報,“姑娘饒命,這兩個孩子,昨日晚上起,就不吃東西了?!?
阮千千大驚失色,連忙讓碧珠去請謝非青過來,一時間慌得在屋內來回踱步,直至看到謝非青從門口進來,才迎上去抓住他的胳膊,“師弟,你趕緊看看,吃不下東西怎麼回事,難不成是□□發作……”
謝非青細細切了會兒脈。
然後將一個孩子拎起來,按在膝上,好一陣拍打。
不一會兒,孩子吐出奶和黃水來,謝非青眉頭鬆懈下來,“師姐別緊張,只是吃多了些,吐出來便好?!?
說著把孩子遞給葉娘,又照樣把另一個抱過來拍著吐奶,吐完又同葉娘吩咐了幾句,才正色對阮千千道,“師姐,我看你容色不好,讓我把個脈……”
阮千千飛快躲過他的手,“不用?!?
謝非青搖頭無奈道,“只是尋常請脈,師姐,你這幾日太過緊張,怎麼照顧孩子。只是尋常積食就把你們嚇成這個樣子?!?
葉娘在旁聽著趕忙跪下來又請罪。阮千千擺擺手,神色憔悴,“不關你的事。”又朝謝非青道,“讓你看看也好,我這幾日一直睡不好?!?
謝非青一面觀她臉色,一邊切脈,不一會兒說是她積鬱又在產後不好好將息,要好好休息。讓底下人去煎安神的方子,陪著說了會兒話,就對紅岑說,“二師姐,師父讓你過去一下?!?
紅岑也起來告辭。
不一會兒屋內就剩下阮千千一個,她斜靠在窗下小榻上,鞋子也不脫,心裡不知道在想什麼,怔怔望著窗外出神。
那日和端木朝華提立後一事,他是動了怒的,只是她一直跪著,威脅他若是不答應就不起身,端木朝華被氣得狠狠拂袖而去,怕是這些日子吃都吃不好了。雪停後的這幾日,天色甚好,陽光照在窗格上,雕刻的鳥兒似乎要振翅飛去。
阮千千從脖子上拉扯出一根紅線來,下頭是個保命符,已經發黃顯得破舊。
她將那符放在脣邊,輕輕印了印,心底裡默禱能保兩個孩子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