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林苑。
劉辯躺在搖椅上,在一處陰涼里,輕搖折扇。
典韋站在他身后,瞪著一雙大眼睛,虎視眈眈的盯著不遠處的左栗。
左栗被瞪的很不舒服,躬身低頭,一臉恭謹的道:“陛下,曹操各部將并沒有異動,禁軍大營也安穩如初。”
劉辯閉著眼,仿佛沒有聽到。
左栗等了片刻,繼續說道:“兗州、豫州、青州也沒有發現異常。曹府緊閉大門,無人出入,只是那個賈詡偶爾會出門。”
劉辯還是沒有聲音,但左栗知道,劉辯一定在聽,而且很認真。
頓了頓,左栗繼續道:“洛陽城附近也未發現異常,就是洛陽城內,多出了很多各地還有異族之人,來往復雜,交往密切,小人正在努力追查。”
劉辯見他半天沒有說出個所以然,睜開眼,淡淡道:“曹操,曹嵩是半點沒有動作嗎?”
左栗躬身更多,小心翼翼的道:“是,小人尚未發現。”
劉辯冷哼一聲,道:“你倒是當的好差事!”
左栗臉色驟變,噗通一聲跪地,道:“小人有罪!”
劉辯雙眼瞇起,心里惱火。
這左栗真的是差皇甫堅長不是一星半點兒,一點有用的事都做不出來。
“滾出去!”劉辯厭煩的冷哼一聲。
左栗還不知道哪里做錯了,被嚇的心驚膽戰,連連磕頭后退。
“等等!”
劉辯冷眼看著他,道:“那個許攸,倒是不錯,等案子結束后,找個機會,帶來見朕。”
“是是是。”左栗魂不附體,爬著倒退,出了芳林苑。
劉辯又躺了回去,目光看著頭頂的樹葉,偶爾散落的太陽光,心里沉思不斷。
對于曹操、曹氏的事,劉辯并沒有插手,也不想插手。
這一次的巡視,給了他很多啟迪,令他對‘新政’有了更多的思考。
高屋建瓴是必須的,可也得契合實際。
在推行‘新政’中,不是他這個皇帝一道旨意或者一聲令下,就能全員按照他的想法,他的設計,埋頭苦干,奮勇向前。
朝臣們有他們的想法、他們的心思,也有他們的顧慮、他們的掣肘,同樣的,落到了地方,地方官員同樣有他們的上接下對、他們的前瞻后顧。
現在,劉辯想要看一看,看一看他的朝臣,看一看這個朝廷。
“如果真到了那種情形,不要丞相也不是不可以……”
劉辯瞇著眼,輕聲低語,低的誰都聽不見。
典韋如同門神的立著,一動不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潘隱悄步來到近前,低聲喚道:“陛下,陛下……”
劉辯猛的眉頭一挑,接著睜開眼,見天色已經黑了,不由得伸了個懶腰,站起來,道:“走,去永寧宮。”
潘隱見劉辯醒了,連忙道:“陛下,太皇太后還在長樂宮。”
劉辯一怔,道:“她還沒走?母后呢?”
“還沒走,”潘隱道:“太后娘娘,在永寧宮。”
劉辯眉頭挑了挑,有些嘆氣,這對婆媳,斗了一輩子,沒個消停。
劉辯背著手,望著月色,好奇的道:“曹嵩與祖母究竟談了什么?祖母怎么就在這個時候進宮……”
“不見。”
劉辯大步向外走,道:“讓鑾駕快一點。”
“是。”潘隱應著道。
雖然洛陽城里很多人猜到劉辯已經回京了,但鑾駕還在河東,所有人都得默認一個事實——陛下還未歸京。
董太后還在長樂宮。
等的不知道睡了多少次,天色黑透,也沒人過來,更沒有人理會,連杯茶都沒有。
直到天色蒙蒙亮,董太后才艱難的起身,拄著拐,慢慢走出正殿,站在門口,看著熟悉又陌生的宮殿,神情落寞又恍惚。
曾幾何時,她是這個宮里的主宰,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無人敢違逆。
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落到這副田地,如同一個孤老婆子,孤零零站在門口,無人理會。
絲毫不像是當朝的太皇太后,先帝的生母,當今皇帝的祖母。
沉默了不知道多久,董太后拄著拐,慢悠悠的走了出去。
走出了這個他住了不知道多少年,一磚一瓦都無比熟悉的長樂宮。
鴻臚寺。
曹嵩,曹操父子對坐,兩人簡單的吃著飯菜,安靜無聲。
邊上的曹昂,曹洪等只能站在不遠處,低著頭,一聲不吭。
在他們的飯桌旁,放著一份文書——告訴文書。
這并不是提告也不是入罪,而是要求曹操明日辰時抵達廷尉府,由三司主官問話,要求曹操回答幾個問題。
這表明,‘曹操屠三城’一案,終于正式的進入司法程序了。
曹嵩年紀大了,胃口并不是很好,吃不多少就放下筷子,擦著嘴,看著曹操。
曹氏家規還是很嚴的,哪怕曹操自小就厭惡這些,可到了如今歲數,反而也重視起來,一規一矩,不敢絲毫逾越。
曹操跟著放下筷子,靜靜看著曹嵩。
曹嵩又看了眼邊上的告訴文書,道:“我去見老太后,只是說了一些陳年舊事,與你無關,無需擔心。”
曹操擦著嘴,神情漠然,好一陣子,道:“父親,打算怎么應對?”
不遠處的曹昂,曹洪抬起頭,注視著曹嵩。
曹嵩說的,自然是曹氏‘侵奪民田、買官賣官’一事,如果是以往,這種‘小事’有一萬種方法可以壓下來,無聲無息的處理掉。
可現在是‘曹操屠三城’的裹挾之下,斷然不可能再暗中處理。
曹嵩笑了笑,道:“為父什么風浪沒有見過,這點小雨,還淹不死為父。”“父親有何對策?”曹操再次追問道。
曹嵩見曹操不罷休,情知不說出來,曹操不會放棄,也會影響明天曹操去三法司的應對。
曹嵩端起酒杯,猛的一仰頭,喝了一口,道:“從尚書臺那邊傳出的風聲來看,并沒有做成大案,肆意誅連的意思,那么,最多也就是花錢贖罪。我們曹家,不缺錢。”
曹操狹長雙眼微微閃動,許久之后,道:“父親,讓我去與許攸談一談。”
曹嵩搖頭,道:“這件事,你不要摻和。曹家的落罪,對伱來說,是福非禍,只要你在,曹家就倒不了。日后你功業大成,我曹操也未必不可以四世三公,名垂天下!”
曹操神情猛的一動,看著老父親兩鬢斑白,雙眼圓睜,起身抬手而拜道:“阿瞞愧對父親!”
曹嵩一笑,伸手按下,道:“些許小事而已,欲成大事,后面的磨難還多得很,你切莫灰心尚志,永記初衷!”
“阿瞞謹記!”曹操沉聲道。
曹嵩對曹操還是很滿意的,笑著起身,拄著拐,慢悠悠的離開。
曹昂,曹洪都躬身,大氣不敢喘。
直到曹嵩腳步聲消失,曹昂才上前,輕聲道:“父親,祖父說的是真的嗎?”
這么大的事情,真的可以花錢贖罪嗎?
曹操來到門口,看著有些燥熱的月色,扯了扯衣服,道:“是與不是,過幾日就知道了。”
曹昂,曹洪對視一眼,兩人眼里都是深深的憂色。
曹家面臨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難,一不小心就可能是全族被誅!
而這會兒,洛陽城里對于曹氏父子的議論聲已然抵達了頂點,不知道多少人翹首以盼的看著鴻臚寺、望著廷尉府,焦急的等待著明天。
尚書臺同樣燈火通明,他們得做很多事情,預防萬般不測。
朝廷已經達成默契,就是要保下曹操,而‘曹操屠三城’的輿論太過恐怖,即便有三法司背書,仍舊可能迎來巨大的沖擊。
御史臺,刑部,洛陽府,甚至是羽林軍都悄然動了起來,就差宵禁了。
到了第二天,洛陽府的六都尉以及羽林軍的巡邏,遍布洛陽城,尤其是廷尉府附近,更是如織如網。
離辰時還有大半個時辰,廷尉府前就已經擠滿了人,不知道多少百姓在吵吵嚷嚷,議論紛紛。
“曹操會怎么判?屠三城這么大的事,怎么也得誅族吧?”
“你沒聽說嗎?曹家還侵奪民田,買官賣官……”
“那就得誅九族!”
“對誅九族!”
百姓們擁擠在一起,嘈雜一片,整個廷尉府以及正堂前都是百姓。
廷尉府的卒役已經不夠用了,六部尉以及羽林軍的人強行隔開一條路,推搡著百姓,同時也確保這些人不會沖入堂中或者后堂。
原本平靜的廷尉府,如臨大敵,到處都是兵丁。
后堂之內,戲志才,許攸,田豐等人從前面歸來,此刻神情都有些凝重,坐下后,先是沉默。
事情并沒有他們預想的那么簡單,單是這些百姓的嘴就足夠可怕。
一旦他們待會兒放走了曹操,可以想見,這些百姓定然會炸鍋,鬧出什么且不說,口口相傳之下,必然會演變成極其可怕的謠言!
這些謠言不止是在洛陽,還會輻射大漢朝的四面八方,動搖各州堪堪穩定的情勢。
“還是依照計劃嗎?”戲志才蒼白的臉上,都是謹慎冷靜之色。
許攸不那么緊張,可有些慌,道:“要不要改一改,問完之后,將曹操帶進來,從后門放走。”
田豐當即道:“這個可以,措辭可以嚴厲一點,或許,請曹操在廷尉府小住。”
“不可。”
戲志才可不想背鍋,直接道:“待會兒,許尚書請嚴厲一些,不要涉及曹家一事,問完之后,將曹操帶進來,招待片刻送走。”
曹操的身份到底十分特別,除非真的落罪,否則沒人真的想得罪死。
許攸頭搖的撥浪鼓,看著田豐,道:“這件事主要是御史臺查的,自然由田兄來。”
田豐想拒絕,忽然想到了他的那個計劃,立即道:“好!”
戲志才,許攸一怔,這田豐有些反復,又這么輕易答應,莫非是有什么算計?
但戲志才也不想拖下去,直接道:“夜長夢多,即刻請曹操過來,問完后,送走他,我們前往尚書臺稟報。”
“下午審斷?”許攸追問道。曹操一案了結了,他就可以全力追查曹氏‘侵奪民田,買官賣官’一事了。
戲志才稍稍一想,搖頭道:“太快了,過兩天,直接貼出告示,你我都躲著。”
田豐卻看向許攸,道:“接上曹氏的案子,要快,聲勢要大,必要的話,多抓一些人,在洛陽游街。”
戲志才遲疑著道:“曹家要是案發,我們卻放走了曹操,朝野百姓能答應嗎?”
“重懲曹氏全族!”田豐言簡意賅的道。
戲志才瞬間就明白了,罪名再大,只要懲治的人夠多就足以展現朝廷的嚴厲態度,令朝野百姓息聲。
許攸聽到‘重懲’二字,左手捏著三角胡,道:“如何重懲?”
田豐道:“籍沒曹氏全族!”
戲志才嚇了一跳,道:“真要如此?”
‘籍沒’,有很多方式方法,最重的一種,自然是夷族。另一種是抄沒家產,全族流放。
田豐面不改色,道:“在下只是一說,決定,還得尚書臺拿。”
尚書臺哪敢拿這種主意?
許攸,戲志才心有戚戚,不敢對曹家下這么狠的手。
宮里的那位陛下還沒有表態,他們擅自作為,非但不能籍沒曹家,反而可能迎來雷霆之怒!
戲志才將田豐,許攸的表情盡收眼底,心里琢磨再三,情知曹氏一案,確實得尚書臺決定,坐正沉色道:“就這么定下吧。我們先解決了曹操一事,待會兒再進尚書臺請命。”
許攸,田豐沒有異議,跟著起身,向著前面的正堂走去。
而這會兒,百姓聚集的是越來越多,而其中夾雜的穿著常服的大小官吏以及各士族之人不知道有多少。
曹操的身份太過特別,在朝廷也太過重要,他的問罪與否,對于他們來說,也有著重大莫測的影響。
六部尉,羽林軍調集更多的人前來,對廷尉府四周拉起了境界限流,對于在廷尉府的百姓,更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萬分的警惕防備。
當戲志才,田豐,許攸三法司三位主官出現在正堂的時候,百姓們瞬間沸騰,高聲叫喊,嘈雜激烈,滾滾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