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急促的雨來得蹊蹺,整整落了半個多時辰。雨過天晴,太陽竟然從云端露出半個腦袋。
蕭錦云抬手在額頭上搭出涼棚,看著遠處被雨洗過的天。
方先生已經把安排告訴她,如果讓沈家得到消息,需要傅景之去做。而通知傅景之的事,青陽他們就能做。
沈家如果真的來了,難免有怨氣。到時候還需要一些說辭,有人從中斡旋,轉移沈家的怨氣。
方先生送她出門,看著她,說:“到時候怎么做怎么說我會告訴你,不過,這事兒恐怕還得你去做。”
“為什么?”蕭錦云不解。
方先生站在門口,雖早過了而立之年,卻還是孑然一身。他轉頭目光穿過狹窄的院子,落在那破舊的窗欞上。
“你看這院子……曾經,我也曾輝煌過,狂妄地以為憑借自己一張嘴就能鮮衣怒馬。可是,現在還是只能住在這促狹的院子。”
他收回目光,看著蕭錦云笑了笑,“現在再回頭去看,那樣的生活未必好,這樣的生活也未必不好。”
“可是,你還可以從頭再……”
“沒那份心了。”方先生搖搖頭,打斷她的話,又沉思片刻,慢慢卷起自己的衣袖。
衣袖卷起來,蕭錦云倒吸了口涼氣,那手臂上觸目驚心,都是結痂的疤痕。
方先生卻只是笑笑,放下衣袖:“鬼門關上走了一遭,也算是把自己這一生想明白了。我現在不過是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廢人,勉強賺點錢糊口罷了。”
“可是,就這么認命,你甘心嗎?”
“甘心。”方先生的答案幾乎沒有過多的考慮,蕭錦云很意外。但又聽他道,“你沒有經歷過牢里的生活,暗無天日,從天上落到地上,每天都是煎熬。那時候你才會知道,能安安穩穩地活下去,是多么可貴的一件事。”
“可是,我不甘心。”
蕭錦云的確不甘心,就連方先生說的這些話,她也不能理解。被陳王氏他們欺負的時候,她也覺得暗無天日,可是她還是不甘心。
她不僅僅想要活下去,還要活得好,比那些欺負她的人活得都好。
方先生只是笑笑:“甘不甘心不要緊,其實不過是一種選擇,也沒有好壞對錯,主要看你自己去做,怎么去利用這不甘心。”
蕭錦云似懂非懂,點點頭。
“人各有志。”方先生看著她似懂非懂的樣子,竟然笑意更深了,也更愿意說,“很多事情沒有親身經歷過,光聽人說也很難體會。你現在還年輕,不著急,以后的路還長,很多事情慢慢去經歷,也就明白了。”
“不過,有的事也不要太過強求。過分想要得到,未必就能得到,順其自然反而自然就有了。”
“我明白了。”蕭錦云點頭,“有多大能耐辦多大事,多謝先生教誨。不過,我也沒想要強求什么,什么鮮衣怒馬、王孫貴胄,有人一出生就能得到,可是我卻知道,自己想也是奢想。我不會沉迷在那奢想里,我不過跟先生一樣,只是想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罷了。”
方先生“嗯”了一聲,點頭:“你能體會到就好,你雖然年紀不大,但是悟性倒也不錯。沒想到那家人對你不好,倒還讓你念書識字。”
方先生說的應該是陳家,蕭錦云搖頭,“他們才不會管我,我不過是偷偷跟著村里的先生學的。那先生是好人,借給我很多書,給我講外面的事情。”
蕭錦云想到江先生,其實她最該感謝的人,應該是他才對。如果不是他教她念書識字,她跟那些鄉下的丫頭也沒有區別。
這會兒也該被陳家賣給了王二壯,雖然不情愿,但終究不會,也想不到要去反抗。
可是現在,她覺得挺好的。
離開了方先生家,蕭錦云直接回了寶香樓。
和方先生的對話更堅定了她的決心,她要去京都,可是要靠自己去。方先生說的話,她半懂不懂,但是有一句卻聽得很明白。
甘不甘心不要緊,不管走什么樣的路,都是自己的選擇。沒有好壞對錯,只是看自己怎么去走這路罷了。
人的一輩子,其實都在選擇,有的選擇,選對了是一生,選錯了也是一生。
而現在,她就面臨著這樣的選擇。
走出了小巷,街上坑洼處還淌著一灘灘的積水,太陽已經偏西,從山的那邊照過來,照在水面,那光就像是從水里散發出來的。
可是沒有誰會覺得,發光的是水。
蕭錦云的心便在那光線里變得豁然開朗,她不要做那地上的水,哪怕再光鮮亮麗,也不過是表面,沒有太陽,就什么也沒有了。
她也不奢求能做太陽,但至少不要讓人覺得,她是借了太陽的輝煌。
蕭錦云回到寶香樓,開始踏踏實實做自己的事,只等著方先生那邊的消息。方先生說,到時候還需要她,也許得上公堂。
方先生不能上衙門,更不能接觸人犯,否則被人抓了把柄,就有教唆詞訟的嫌疑。但蕭錦卻不同,她是沈珩的朋友,去大牢也算正常探視,別人說不出什么閑話。
方先生只需出謀劃策,另一邊還有青陽他們,事情也很快就辦妥了。
蕭錦云又去了一回方先生的住處,方先生給她交待完,又囑咐:“下次我去找你,你不要來這里了。”
“可我……”蕭錦云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我住在寶香樓里。”
方先生點頭:“我知道,不過,我去那種地方,才不至于招人懷疑。”
蕭錦云想了想,點頭:“是我疏忽了。”她只想到方先生不能接觸沈珩,卻沒想自己這樣兩邊跑,也難免惹人懷疑。
方先生擰眉看了眼隔壁房間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蕭錦云起身告辭,他仍把她送到門外。穿過布滿青苔的小院,兩人都沉默著,但走到門口的時候,蕭錦云終究還是沒忍住。
問:“先生后來沒再幫人打官司,跟大娘有關系吧?”
方先生眼里有微微的驚訝,怔了片刻,才點頭:“我榮華時沒也沒讓她過過幾天好日子,如今落魄了,她也老了,她說希望我能安安穩穩度過下半生。”
竟然還有這樣的原因。
蕭錦云自小沒有感受過父母親情,對方先生這樣的選擇,她也不知道值不值得。不過,或許這是老人家生前最后一個心愿了。
她看著自己的兒子輝煌,又陪著他落魄,這么多年經歷的風風雨雨,到如今,也不過只希望給他求一個歲月安穩罷了。
蕭錦云走出那破舊的房子,低矮的胡同,只覺得眼眶有些發熱。她摸了摸臉,并沒有眼淚流下來。
可是卻想到了自己的娘親,那個素未謀面,生下她就撒手人寰的娘親,如果她還活著,是不是也會看著她長大,給她講道理,教她如何做人?
也會傾盡自己的半輩子,只為給她求一個歲月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