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晌,駁船停靠土當(dāng)碼頭,葉老板給義成指點道:“上袁公堤,順‘堤街’朝西走三四里,由安善堂拐到漢正街,然后,還是朝西走上一里,會看到座綠瓦紅墻的‘陽明書院’,韓萬春就在陽明書院緊隔壁。我的糧棧在武圣廟,同在漢正街,離韓萬春不遠,去那里一問‘民生糧?!湍苷业降?,常來玩??!”?
當(dāng)年,黃孝河直達現(xiàn)在中山大道的民眾樂園,土當(dāng)碼頭來往的船只就像忙碌的螞蟻,人氣熏蒸。茶樓酒肆,星羅棋布,通宵達旦,鑼鼓喧天。物換星移,黃孝河早已湮滅無聞,只有民眾樂園西側(cè)的土當(dāng)巷作為碼頭遺址可供人指認,讓人依稀想其仿佛!?
義成對葉老板千恩萬謝一番方才告辭。走在黃土堤上,他注意到,堤壩朝南的一面全建有房屋,并且都是商鋪,百什百行都有,怪道稱作“堤街”。向北邊一望,是無邊的水域和沙洲,高埠處長著樹,裊裊冒起炊煙,顯然住有人家。傍堤岸也有不少院落。?
他邊走邊問,從安善堂穿過時,發(fā)覺這地方只是條里弄,房屋矮小凋敝;唯巷子中間掛著“安善堂”扁額的那間,頗顯軒昂,似乎是座廟宇。果然,從半掩的油漆剝落的朱紅門扇,可以隱約看見佛龕的大紅帷幔、香桌及燃燒的白蠟燭,義成想瞅瞅供奉著哪位菩薩,探頭定睛打量,不料,佛龕里并無菩薩,赫然擱起一口大棺材!他嚇了一跳,趕緊趔開了。瞟眼間,那屋子兩廂好像還摞著黑色、赭紅色、白坯兒的大小棺材,益發(fā)心驚肉跳,拔腿飛跑起來。這一路,他再也無心“參觀”什么,很快找到韓萬春藥店。?
藥店墻壁用巨大厚重的“城墻磚”砌就,并且好像是“糯米磚”,即,以糯米熬湯拌和水沉細泥做坯燒成,這種糯米磚鋤頭也挖不動的。檁條全被石灰包嚴,俗稱“封火墻”,外面有多大火也燒燎不進屋內(nèi)。墻面兩丈高處嵌有一碩大石扁,上面鐫有四個三尺見方的嚴體大字:“高山仰止”,連飛白也刻得絲縷分明,運筆雄健,遒勁有力。所有一切,極具氣勢,唯門框雖用一尺厚、兩尺寬麻條石支撐,開檔并不比常見住宅大多少,左右窗戶也不甚大。義成思忖,店堂內(nèi)必定黝暗。然而,邁進店門,里間竟十分敞亮,原來,屋頂全裝了玻璃“亮瓦”。隔著天井,當(dāng)門有爿高及五尺的曲形大柜臺,柜臺左右有對楹聯(lián):“龜蛇鐘靈生百草合成萬應(yīng)藥”“江漢氤氳育千方留得春常在”很巧妙地將店鋪字號嵌入文句中,且有地域特色。柜臺后面的隔墻掛幅“神農(nóng)嘗百草”大中堂,穿堂門邊有賬桌。挨柜臺的山墻安滿裝藥的抽屜,上面寫著大黃、生地、當(dāng)歸、甘草之類藥名。幾個伙計正忙著抓藥秤藥包藥。店堂里充溢中草藥香氣,莊重而肅穆。?
義成想向店員打聽表舅,見人家忙著,不好動問,躊躇間,瞟見左首墻壁掛有許多扁兒,上書“妙手回春”“杏林高手”之類字兒,墻邊靠張紅木桌子,桌前坐個戴瓜皮帽的老先生,仔細打量,正是舅父潘永安。他急步上前,深深一揖,給舅父請安。醫(yī)生也認出侄兒,笑道:“我思摸你該來了呢!”說著,要店內(nèi)學(xué)徒沏上香茶,聽義成講起堂妹仙逝,不住嘆息,又聽說侄兒將田地賣了三兩銀子前來娶親,沉吟有頃,答道:“先住下,不要慌……正好沒什么病人了,我?guī)愠鋈マD(zhuǎn)轉(zhuǎn)……”?
出門時,永安告訴義成,韓萬春是三百年的老字號,明朝就創(chuàng)立了的,那墻上鐫有“高山仰止”的石扁是位六歲神童書寫的,夜晚站在隔江的龜山上可以看見四個字閃閃發(fā)光呢!有志不在年高嘛!?
醫(yī)生帶著侄兒穿利濟巷上小河堤壩,過龍王廟沿長江走到花樓街,再上袁公堤傍著后湖邊走邊介紹。指著一處叢林說,我家就在那里。說是說,并沒帶他上家里。?
義成由舅父帶上邊聊邊逛,不覺又回到漢正街。永安請他上望江樓酒店吃過晚餐,領(lǐng)回韓萬春,交待一位伙計,安排義成借宿一夜,臨走時,說:讓我回去安排一下。他以為舅父是清理打掃房間,給自家騰挪住處。豈知,第二天只將他領(lǐng)到一家農(nóng)舍,說:“我剛下漢口就租住這里,離我們家很近,你先在這里委屈一陣吧,被褥床鋪,鍋盤碗盞,一應(yīng)俱全的。下一步,你好好考慮考慮,身上不到三兩銀子,你怎么娶親,回到鄉(xiāng)下,一間破房子,田也沒有,拿什么養(yǎng)家活口?你只能幫人打長工,巧云自小在城里長大,頂多給你燒火做飯,縫補漿洗,你要重振家業(yè),不是等到猴年馬月?”說完,留下十兩銀子走了。?
這一夜,義成通宵未眠,明明從門前過,老人家為什么屋都不要我進,為什么說那些話?舅父下漢口的故事聽母親講過,恰恰又留下十兩銀子,是不是暗示要悔婚?但是,為什么不挑明悔婚又給我賃間屋子呢?真不知老人家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轉(zhuǎn)而一想,舅父的話不是沒道理,巧云妹子那般嬌滴滴干得了農(nóng)活?回到白菓鎮(zhèn)空手大巴掌怎么重振家業(yè),就算十兩銀子買得五六畝薄田,一年至多出產(chǎn)一千來斤稻谷,連糊口也難呢!想到這里,他忽然記起大街上所見的一切,這么多繁榮昌盛的鋪面,商賈云集,人們吃喝玩樂樣樣需要,瞧那耍猴的,吹糖人的,捏面人的,烤燒餅的,玩木偶戲的,哪樣小買賣不紅火啊,就算我沒那些手藝,挑個貨郎擔(dān)應(yīng)該混得下去的。瞅白天那人背個扁形木柜,走到一處架子張起,擱開木柜,搖搖鈴鐺,馬上圍來一群姑娘媳婦挑三揀四,生意還真不錯呢!估量那本錢約摸三五兩銀子,現(xiàn)在我手頭超過十二兩銀錢,換上擔(dān)子,增加花色品種,肯定比他強呢!干上幾年,積蓄的銀錢至少買得了三十畝田地……想到這里,義成興奮了,連舅舅悔婚的可能性也不再乎了,甚至作了這樣準備,真悔婚,到時連本帶利還他銀錢罷了!?
第二天清早,當(dāng)潘大夫來問侄兒昨夜睡好沒有,義成講了自己打算。當(dāng)舅舅的笑笑,意味深長地說:“買賣如修行啊!”修行,義成是懂的,要克制一切不良念頭,與人為善,積德行善,生活清苦,為人做事如履薄冰,絲毫不可懈怠,并且,隨時可能毀于一旦,轉(zhuǎn)眼所有努力付之東流!但是,他主意已定,說干就干,當(dāng)下籌備開張。?
從此,這個來自窮鄉(xiāng)僻壤的青年在古老大街上走街竄巷,開始闖蕩江湖的生涯。?
轉(zhuǎn)眼過了一年,舅舅雖說時時來瞧瞧,從不提他和巧云何時成婚,而他也實在沒有心思,甚至沒臉面提什么娶親之事,三百六十多天的辛勤并非想像那般順當(dāng)。最初,因為人生地不熟,又不懂行,月月虧本。后來,憑著誠信熱情,贏得不少主顧,加上省吃儉用,細細盤存還沒賺到一兩銀子,什么時候買得上三十畝田地?。〉牵詧?zhí)著,干事不能一曝十寒,認定“水滴石穿”這條道理,堅持下去,準會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的!?
這天,義成挑著貨擔(dān)走到金庭巷,瞧見一位婆婆剛出門便被幾個狂奔的孩子撞倒,趕忙上前去扶,打量老人家暈過去了,喊了幾聲,屋內(nèi)竟沒人答應(yīng),他只好將老人背進屋里躺下。而后,又是給老人揉太陽穴,又是的搯人中,又是喂開水,折騰半晌才讓老人醒過來。他擔(dān)心老人還出什么周折,不敢離去。這時,進來一對中年夫婦,見此情景,連聲問:“娘,娘,您怎么啦?翠翠呢?”老太婆指著義成說:“真得虧這位小哥哥啊,不然,我的老命只怕沒有了呢!”正在這時,一個丫鬟模樣的姑娘拉個七八歲的男孩子進來了。?
這夫妻倆在漢正街經(jīng)營一家商店,請了丫鬟服侍老娘和兒子。俗話說,七歲八歲狗也嫌,孩子十分淘氣,轉(zhuǎn)眼不知跑到哪里,老太太讓翠翠去尋找,半晌不見回,放心不下,出門瞄瞄,沒料到被一群頑童撞暈……中年夫婦得知原委,十分感激,要送五錢銀子表示謝忱,義成敬謝不敏,說:“這算不了什么,換上誰都會這樣做??!”這番質(zhì)樸厚道的表白更讓主人家心生敬重,一直將他送到門口。出門時,義成不由驚叫一聲,他貨擔(dān)上好多東西不翼而飛,主人家很是抱歉,說:“全是我們家出事造成的,再該收下這些錢了吧?”他依然執(zhí)意不收:“怎么能怪上你家呢,況且,值不了多少錢??!”說畢,挑起擔(dān)子搖著鈴鐺走了。中年男子攆在后面說:“我叫趙得利,鋪子開在沈家廟,有空去玩?。 ?
日子過得很快,義成早就忘記金庭巷的事兒,這天,從九如巷路過,有人喊道:“義成兄弟,王義成兄弟!”他很奇怪,除了舅舅家,有誰知道自己姓名,這樣指名道姓呼喊?轉(zhuǎn)頭看去,是趙得利老板站在一家商鋪門口打招呼。趙得利讓他進屋歇歇腳,喝杯茶。?
喝茶閑聊時,趙老板問起他生意情況,聽了直是搖頭,說:“這樣做哪能發(fā)利市,哪能攢得一筆錢買上三十畝田地?兄弟,我這拆貨店一天的賺頭超過你好幾年呢!”?
“我沒這大本錢,又沒有鋪面,哪可同你趙老板比?”?
“你做生意我注意過,為人更沒話說。這樣,兄弟,不用你出本錢,我賒貨給你做小批發(fā),門面嘛,我將河邊的倉庫隔出一間給你開張,專做鄉(xiāng)碼頭客戶,你看行不行?”?
來漢口一年,走街竄巷時,義成早就注意觀察各行各業(yè),他懂得“拆貨”就是將整船的外來商品拆零,小批量賣給鄉(xiāng)鎮(zhèn)商店和貨郎擔(dān)子,利雖薄,量卻大。?
“趙老板,您這樣做完全是從自己鍋里舀一勺白給我?。 ?
“好,聽你這話就知是個明白人!不過,也不是白舀,價格跟我的大客家差不多,比小客家略低,算是蠅頭小利吧!”?
“但是,薄利多銷,多中取利嘛,還有句商諺:‘本大利小還是大,本小利大總是小’呢!你這是無償?shù)亟栉掖蠊P本錢做生意?。 ?
“兄弟,你真是塊做買賣的料子,我沒看錯!好好做吧!”?
趙得利是個孝子,王義成救助護理老娘之事讓他銘刻難忘,而小伙子的純樸更給他留下極深印象,加之,母親時時叨念好心的貨郎,好人應(yīng)該有好報。他決定抽王義成一把,遂了老母愿望,也算盡番孝心。這當(dāng)口,拆貨生意日漸興旺,需得開上分號,然而,以自己一人哪里照看得過來,請分號主管吧,人老實的,不會做,精明人呀,不一定靠得住,打起夾賬哪里查得清?想去想來,義成蠻合適,于是,想出這兩全齊美的辦法。?
事情就這樣定下了。義成歇了貨郎擔(dān)子,擇個吉日,在漢水邊開起拆貨分號。開始的生意也艱難,經(jīng)趙老板介紹引來一些顧客才勉強支撐。義成思摸這些顧客本小利微,經(jīng)不起積壓,便保證三包:包調(diào)、包換、包退。這規(guī)定一傳十,十傳百,不但小商小販光顧,連許多大客戶也上分號訂貨。一天,胡得利對他講:“義成啊,你是抱的兒子不心疼呀,這一來,搶了我許多生意呢!”義成急著分辯:“我還是打的胡得利字號嘛,再說……”趙老板笑著用手止道:“同你開玩笑的。還是那句話,我果然沒看錯人!”說著,問:“你還有些什么‘點子’?”義成沉吟一會,慎重地講出考慮好久的想法:“趙老板,您的信譽在商販中已經(jīng)樹立了,但是,他們也進有別家商鋪的貨物,這樣,用戶弄不明白,熟話說,只有錯買的,沒有錯賣的……”趙得利感覺這的確是個問題:“唔,那,你說該怎么辦呢?……咳,好家伙,你肯定又有新點子了,賣什關(guān)子嘛,快說,快說!”?
“也不是我想出的。我見有些商販說他們賣東西總將店里發(fā)貨的簽單給買家看,表示貨真價實,于是考慮在包裝紙上印刷我們商鋪字號……”?
“你為什么不早說呢?”?
“趙老板,這樣做,肯定要額外費些錢。我在想,是打入成本,還是……”?
“你不說了,明白了,不打入成本,肉爛在鍋里嘛,多做幾筆買賣,不都在里面了!”?
從此,趙老板愈加看重義成,給他以股東的待遇,常讓他代表自己到江淅訂貨。而每次從外面回漢,義成忘不了給趙老板母親和舅舅家上上下下,尤其是巧云,帶上合適的禮物。不到一年,義成發(fā)了。于是,潘永安讓他在金秋時節(jié)與巧云完婚,又問:“你是準備回白菓置辦田地,還是繼續(xù)干下去?”義成回答:“田地也置,干還是繼續(xù)干。”?
他挨著舅舅家蓋間明三暗五的大瓦房作為新房。婚事辦得很排場。只是,義成來漢口沒多久,朋友不多,潘永安素來清高,不愛交際,除自家人,來賓只有趙得利夫婦、葉老板、張富貴、韓萬春藥店一干人,原來翁婿兩家的房東何老三、何老四及何二姑姐弟也請上了。?
何家姐弟是后湖一帶有名的痞子,人見人怕,唯老四倒講義氣,又因潘永安常給何二姑瞧病,他們對潘家比較尊重。何老三雖調(diào)笑過巧云幾次,并不敢太放肆。?
來賓熱烈地給新郎新娘道喜,這時,一位身著紅披風(fēng)的姑娘在門口連連叫喊:“我到底還是趕上了!巧云姐姐,恭喜你?。∽屛液蒙魄?,姐夫長個什么模樣?”義成循聲瞅去,不由愣了,張富貴也認出來人,說道:“你不是白蓮……”葉老板搶著攔住話頭:“哈,一道同船的白蓮姑娘喲!”小蓮點點頭:“姐夫哥,我還欠你兩塊蕎麥粑粑的人情呢!”何老三聽他們談得熱鬧,眼睛卻盯著小蓮出神,自言自語:“白蓮……白蓮教…”?
聲音雖小,姑娘聽見了,笑著問:“我蠻像緝捕告示上白蓮教的大當(dāng)家,是啵?”這一問,大伙全笑了,何老三窘紅臉,也難為情地笑起來。?
這天,賓主盡歡而散?;氐郊依?,何老三問姐姐和弟弟:“你們看那姑娘是不是白蓮教的?我打量她和姓張的,尤其是姓葉的,像給我們打啞謎呢!”何二姑說:“像倒像,怎么會呢,潘家那么馴良百姓,會有這樣朋友?”何老四說:“就算真是,管那些做什么,人家潘大夫?qū)ξ覀儾槐“?,再說,白蓮教咱也惹不起的!”何老三本想告訴姐姐弟弟,發(fā)財?shù)臋C會來了,聽老四最后一句,將要說的話吞進肚里。?
隔年,義成夫婦生了個胖小子,取名厚德,兒子一歲那年年底,義成為何老三請去喝豬油湯。在農(nóng)村,無論哪家殺豬,都要請鄉(xiāng)親們大吃大喝一頓。到了漢口,許多人仍保持這古樸風(fēng)氣。義成喝得醉醺醺地回家,抱著厚德睡了。巧云就在這天淹死在后湖里。義成被舅舅推醒時,巧云已讓人從水中撈起,眼瞪起,嘴大張著,手里捏著一顆布紐扣……奇怪的是,一盆泡著的衣服還放在堂屋里,顯見不是清洗衣服,失足落水而死……?
巧云的七七剛過,何老三為自家姐姐作媒,要義成續(xù)弦娶了他姐姐。義成說,同巧云感情深厚,終生不再結(jié)婚。何老三說,你是不是想那白蓮教的大當(dāng)家?義成一驚,問:這話是什么意思?何老三冷笑:你結(jié)婚的當(dāng)天我就認出那女土匪頭子!我揭了張《告示》放在家里呢,你和舅舅通匪,還瞞得過我?罪惡滔天,要滿門抄斬,誅連九族!若要答應(yīng)兩家結(jié)親呢,我就替你瞞起……你自己掂量吧!?
在何老三軟硬兼施之下,他被迫答應(yīng)續(xù)娶何二姑。何二姑剛過門,何老三說,義成是過婚。他姐是黃花閨女,進門就照應(yīng)一個周歲孩子,太委屈了。要義成答應(yīng)將所有家產(chǎn)由他姐管。義成只要兒子有人料理,答應(yīng)這條件。反正錢還賺得來嘛。?
巧云過世不到一年,姐夫就另有新歡,彩云十分不滿,直是罵他沒良心。家驥顯得挺開通,說:“人家洋人都興這規(guī)矩,還有離婚另娶的呢!”潘氏老倆口雖覺得女婿不近人情,也不好說什么,只講:“厚德是要個人照應(yīng)嘛!”彩云不以為然:“我家就不能照應(yīng)?”小蓮來時,每次去隔壁看過,見何二姑對孩子噓寒問暖,無微不至,不像俗語所說:“北風(fēng)冷,后娘狠”,頗感欣慰。只是,何氏兄弟看到她表情不自然,尤其是老三見她,便將眼睛轉(zhuǎn)向別處,讓她覺得蹊蹺。聰明的姑娘沒向任何人吐露心中狐疑,表面上對何家姐弟很好,常常帶些野鴨、菱角、蓮藕等湖鮮相送。?
七月初,義成外出訂貨,一個多月不見打轉(zhuǎn)。這是以往沒有的事,趙得利擔(dān)心遇上劫匪出什么差池,來后湖問過幾次,潘家和何二姑也很擔(dān)心。?
這夜,下著毛毛雨,舅舅過來看外甥回家沒有。剛跨進院落,何二姑披頭散發(fā)從屋里踉蹌奔出,兩手在空中亂抓,高聲喊叫:“來人吶,快來人吶!”永安一激靈,為她奇怪舉止和音調(diào)嚇得站住了。何二姑的呼喊驚動左鄰右舍和弟弟何老三、何老四。人們也被種神秘詭異氣氛攫住,頭皮發(fā)麻,動彈不得。?
突然,何二姑圓睜雙眼,拍著兩手,指向西南方,喊著:“義成回了,挑一大擔(dān)回了??烊ト私友剑诤吷湎伦9泶驂α耍卟怀鰜硌?!”?
永安驚詫地問道:“怎么聲音像巧云哪?”經(jīng)他點穿,大伙才明白自已發(fā)怵的原因,更是面面相覷,起一身雞皮疙瘩。?
何二姑說完話,仰面倒地,暈厥過去。何家兄弟慌了,趕上前扶姐姐,又是掐人中,又是叫人燒姜湯。畢竟永安有主見,一面派人打燈籠到湖邊瞧瞧,一面吩咐幾個女人扶何二姑去里間躺下。?
不一會,去湖邊的人果然挑著擔(dān)子,扶回義成。接貨的人說,他當(dāng)真坐在湖邊桑樹下呢。義成說,這么熟的路,都到家了,就是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盡在水邊打轉(zhuǎn)。這時,巧云穿一身白衣服,七孔流血,站在我面前,勸我累了就歇歇,馬上有人來接的。我要拉她問話,她一下不見了。剛坐一會,真來人了,你們看怪不怪??
聽這一講,大伙更感毛骨悚然。何二姑霍地從床上坐起,拉著義成的手哭訴:“我是不想死呀!那天,我在堂屋里搓衣服,何老三姐弟倆硬扯生拽將我架出去。你抱兒子睡在竹床上,你怎么睡那死啊,我當(dāng)時拉你的腳都拉不醒你啊。我掙扎著,何老三襟褂的紐扣被我拽掉一顆也沒能掙脫啊,就那樣生生地讓他倆拖到湖邊按在水里淹死了呀!何老三是想霸占我們家產(chǎn)哪!”這番話出自何二姑口里,口氣腔調(diào)卻全是巧云的。屋里人你看我,我看你,嚇得不敢出口粗氣。何老四皺起眉打量哥哥,又瞧瞧姐姐,若有所思……?
何二姑說畢,慘叫一聲,七竅流血而死。何老三手里正端著姜湯,“當(dāng)”地一聲,磁碗掉落在地,摔個粉碎。而后,何老三像狼長嚎一聲,沖出人群,隱沒夜色中。待何老四同人們找到他,何老三已吊死在湖邊桑樹上。人們發(fā)現(xiàn)他襟褂上第三顆扣兒明顯是補換了的,顏色并不一致……這個借尸還魂,冤冤相報的故事很快傳遍武漢三鎮(zhèn)。因為后湖還有個美麗別名:“瀟湘湖”,土當(dāng)碼頭一位楚劇藝人將姑事編成連臺本演出時,劇目叫作《瀟湘夜雨》,這出戲紅極一時……?
后湖的奇案驚動禮智巡檢司署的高志遠,他官兒不大,卻是滿腹經(jīng)綸,熟讀《洗冤錄集》,在勘察現(xiàn)場時,對王義成家不到一年,連出命案很是奇怪,為什么潘巧云并沒清衣裳,而淹死后湖?他手里紐扣從何而來?接著,何家姐弟就像吃了什么藥一般雙雙離奇地暴亡,這里面有無因果關(guān)系?如果有,王義成和潘家的人就有嫌疑,而潘永安的嫌疑最大,因為他是大夫,懂得藥性!可是,潘永安是全鎮(zhèn)著名醫(yī)生,常給府縣大人內(nèi)眷診治,人脈極盛,不敢唐突行事,沒拿到確鑿證據(jù)難以定讞,只問過當(dāng)事人幾次。有天,他突然以請教口氣對潘永安說:“潘老,洋金花和曼陀羅如果吃了,人會不會發(fā)瘋,做些不可理喻的事兒?”潘永安回答:“兩味藥可以使人致幻,那得看吃藥的人是什么德行,壞人吃了會吐露為非作歹的罪行,好人吃了對人更加熱情,并非不可理喻……”這話很值得玩味,但不算直接證據(jù),當(dāng)然毫無結(jié)果。他曾問何老四,你覺得哥哥姐姐是不是同人結(jié)仇,為人謀害?指望由他提出疑問,作為突破口,不想,當(dāng)?shù)艿艿木谷换卮穑骸鞍Γ剿匚覀兲珡垞P了,可能是天理報應(yīng)吧!”,高志遠大有深意地瞄他一眼走了。這使何老四覺得事情越來越復(fù)雜,用極低價錢要賣掉祖屋,遠走他鄉(xiāng)。然而,沒誰敢要。人們沒有將王義成的住處視為兇宅,倒認為何家一下死了兩口人,這房屋哪能住進去?一天,何老四遇見王義成正想躲過,不料義成喊他:“娃他小舅,你怎么要賣祖屋??!”?
“姐……義成哥,漢口沒人了,我想去蕪湖投奔表叔……”?
“沒盤纏,是吧?這里有五十兩銀票,你拿上,祖屋不能賣。要是轉(zhuǎn)回了,好歹有個落腳之處嘛,是不是?”?
“義成哥,我姐和哥……唉真對不住人……”?
“你說的那出楚戲?我不信!就算真有其事,我同二姑夫妻一場,你還是我親戚嘛!”?
“義成哥,你真厚道。好,我收了這銀票,后會有期!”老四說罷拱手而別。?
《瀟湘夜雨》里的情節(jié),高志遠自然認為屬于宣傳因果報應(yīng),勸戒世人的,他不相信。然而,從中得到啟迪,他記起搜尋何家時發(fā)現(xiàn)一張緝捕白蓮教頭目的《告示》,上面畫有女匪首陳小蓮的畫像,這張告示上歪歪斜斜地寫有十五個字:“證據(jù),肯定在湖心岱家山,不怕他不依”比對筆跡系何老三所寫。當(dāng)時,高志遠不解是什么意思,問何老四,他說不知道……看罷連臺戲,高志遠豁然開朗:以潘家人和王義成性格,很難做出這彌天大案。只有膽大妄為的白蓮教匪類才想得出,做得到這般高超殺人手段呢!?
一個模糊卻清晰的推斷在他心中勾勒而出?,F(xiàn)在不僅僅在破一件殺人案件,更主要的是找到飄忽不定,危害朝庭的反賊!升官晉爵的機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