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十八年,洺水鎮,雨絲連綿,秋意正濃。
纖纖素手如玉,執一柄素色油紙傘,無瑕白衣勝雪,有一女子踏雨而來。
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淺尋。
涉過洺水之上的青石拱橋,殘荷留香,竹韻清幽。拂過青石路旁的柳葉微黃,片片如眉,婉轉凝殤。轉過柳葉掩映的古樸小樓,酒香綿柔,引人入醉。
游罷江南好風光,不及洺水斷人腸。
洺水美景,當真江南最絕。
若是憂兒知曉,怕是會吵嚷著跟來罷。
自己從不允他出谷,而他縱有不愿,甚至死纏爛打,到底還是遵從師命的。
只是,她知道,哪怕在她面前,以憂兒此時之能,若他想要出谷,亦絕非難事。
他那般做,無非是想激起自己心中的一絲波瀾,更不想,傷了自己的心。
自己,是太寂寞了么……
憂兒,再等等,你便可一償夙愿,看盡山河風光了……
此刻,還是采買衣料去罷……
還有,鼠藥……
此時的絕谷,有一少年憑欄而立,氣度內隱而未發,任風雨欺身,猶自毫無所覺。然,這少年卻只著了中衣,單薄得很。
這少年,正是離憂。
片刻過后,離憂猛地抱住了肩膀,一頭扎入房內,鉆到床上用棉被將自己裹了個嚴嚴實實。
真是冷死了!還是被窩里舒服……
看來,學師父并非那么好學啊!
真想不通,以師父那般柔弱之軀,又如何抵得過風寒雨涼?
只怕都是,勉強硬撐,不愿斷了那寄托的情、抒表的意……
師父,你何時才能像照顧憂兒一般,好好地照顧自己?
如果永遠都不能,那便讓憂兒來罷……
但現在最關鍵的是,您老人家幾時能回啊?
憂兒此般,實是無法見人吶!
我那可憐的衣裳啊,都怪那些牙尖嘴利的老鼠!
也真奇了怪了,本公子找遍了里里外外,怎也未有一絲它們的蹤跡呢?唉……
繞過酒香馥郁的紅妝小樓,是一條小巷,喚作“初瑞”。初瑞巷的盡頭,便是淺尋欲往之處——周記布莊。
甫進布莊,淺尋眸色淡淡一掃,已將店內景況看了個大概。
所陳衣料品種繁多,花色琳瑯,堪為上品。
有客入內,眼尖的伙計即刻迎了上去:“姑娘,外界秋雨寒涼,快里面請。”
淺尋微一點首,算是應答。她見這名伙計不過十七八年紀,與離憂差不甚多,心底不免生了幾分親近之感。
“姑娘,別看我們布莊居于小鎮,但各類上乘衣料,蜀錦蘇繡松江布,可謂應有盡有。需要些什么,您隨意即可。”伙計一邊熱情招呼,一邊在心底感嘆:此世間,竟有如此氣質清冽而又容顏傾世的女子!
少年面容含笑,目光緊鎖于這出塵的女子,清澈無瑕,卻教淺尋不由憶及離憂眼眸中不經意間涌動的微波淺瀾。
憂兒……
還是,快些買了衣料回去罷。
布莊老板在客人入店后,亦發出了與少年一般的慨嘆。此刻,他見那白衣女子所選衣料皆為男子款式,便離了柜臺走至淺尋身旁:“姑娘如此精挑細選,可是為心上之人?”
淺尋聞言望向問話之人,見他須發皆白,細數歲月印痕的面上滿是慈祥的笑意,似極了凌霄宮內關懷照拂自己的那位老者。
蒼爺爺……你可還好?
“姑娘,沒事罷?”見女子面上隱有哀傷之色,似被舊事魘住,老人輕聲而喚。
“……多謝老伯關心,淺尋無事。”
淺尋,淺尋……
淺涉塵世,尋者為何?
“如此便好。”
出了布莊,雨依舊零落,裹挾著風聲瑟瑟,愈發顯得欺人。
舉起手中的油紙傘,淺尋順著原路而去。想起老人的話,她不由輕聲一嘆。
在她說明衣料是為其徒所選之后,老人撫須而笑:“姑娘不顧凄風冷雨,前來采買衣料,更兼細心挑選……這個‘憂兒’,必是姑娘十分重要之人罷?”
她毫不猶豫:“是。”
老人笑意更深,意味悠長:“浮沉世間,身不由己有之,萬望姑娘除卻雜念,看清心中所愿……”
心中所愿?她所愿者,不過傾盡全力撫養憂兒成人,爾后……便是與那人作一了斷!
至于雜念,怕是沒有罷……
緣何與老人說那許多,她也不甚明,許是如見故人了罷……
風聲漸緊,打在油紙傘面上的琉璃珠顆顆驚亂,飄搖,墜跌,破碎……
轉過街角酒樓,透過雨絲織就的珠簾垂幕,淺尋依稀看見遠處的青石橋上立有一人。
待她走近,才發覺那人并未舉傘,正側倚闌干,凝神望著橋下池中的荷。
那人,是一名老嫗。
淺尋本欲徑直而走,今日已然牽戀塵世太多,這……實非平日的淡漠冷情。
然,當她瞥見那老嫗手中的物什,卻當即止了步。
那是……金翎小劍!
金翎小劍乃是一對,全長三寸六分,無鋒無鞘,僅作裝飾之用。劍身金色,柄處雕有七羽孔雀翎,錯落有致,呈鳳翔之勢,故名“金翎”。
淺尋少時曾于千冥小筑見得其一,驚嘆于它的精工至巧,她按捺不住好奇心,便去問了蒼黎軒。
這才得知,此劍有二,是他耗費半年時間親手鑄成,一雄一雌。他所執者,是為雄劍。再問雌劍何在,他只說贈予了一位故人,而劍柄之上所飾羽翎,全因那故人愛極了孔雀的高華寧貴。關于那故人的其他種種,卻是怎么也不愿說了。
還記得那時,墨衣少年乍然出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走了蒼黎軒手中的小劍,嚇了老人好大一跳:“墨淵寒,你小子不好好練功,跑這來是要嚇死人嗎?!”
少年面上掛著不羈的笑,雙眸燦如辰星:“蒼爺爺,你所贈出的金翎雌劍,怕是與那位故人的定情信物罷?”
少年說這話時,她一直看著他,秀氣的眉微微蹙著,清潤的眸中波濤暗藏。然那少年卻似渾然未覺,無奈之中,她便準備和少年一起聆聽老人的辯駁怒斥,諸如“你小子胡扯什么?珞兒……”“你小子正事不做,倒編排起我這個老人家來了?珞兒……”之類。
令人意外的,老人那雙看遍人間煙火的眼睛乍然染上了悲傷的顏色,一語不發,竟是默認了。
經此一事,墨衣少年繼“淵寒”劍毀之后,又光榮地添了一筆令老人耿耿于懷而又無可奈何的“賬”。而她雖心有疑惑,但只要思及老人眼中涌動的悲傷,她便按下,不再提及。
那么此刻,身側之人便是蒼爺爺贈劍的那位故人罷……
淺尋正思索著前塵舊事,未有注意那名老嫗已然轉了身,正用一種格外溫柔的目光注視著她。
“姑娘,雨天涼氣侵身,將傘收回罷。”
原是淺尋在無意識間已將手中的傘傾向了那名老嫗,寒雨傾垂,濕了那單薄的衣,漸染了開去,不知是蒼天為誰落下的淚。
“前輩可識得蒼黎軒?”
素傘依舊傾斜,宛若一朵嬌羞低首的蓮,高雅貴潔。
“黎軒……”老嫗輕聲呢喃,溫柔萬千,唇角雖笑意微揚,卻不免攜了幾分無奈與惆悵,“我怎會不識得他……”
許是老嫗的語氣太過傷感,淺尋本欲一問究竟,此刻卻是默然。
“適才見姑娘一直注目此劍,又道出方才之語,想必姑娘亦識得黎軒罷?”老嫗邊說邊將金翎小劍在掌中攤開,淺尋只覺天光暗沉都掩不了那劍的光華流離。
見淺尋點頭,那老嫗轉身而走,只留得一聲滄桑,撥弄著雨珠串成的簾,泠泠而來。
吹亂梅間三分雪,雨打風流莫吟歌。
老嫗的身影漸漸模糊在雨幕之中,淺尋微一思索后,亦舉步而去。
吹雨……
是要去吹雨亭么……
吹雨亭坐落于洺水之濱,亭如其名,無論雨落之時有無伴風,在亭中皆可見得雨線傾斜,恰若翩翩君子為其心上之人梳垂三千青絲如瀑,醉人得很。
進了亭內,淺尋見那老嫗正坐于石凳之上,低眸凝著手中的金翎小劍,神色哀婉。她不由放緩了步子,輕輕坐于老嫗對面。
似是知曉淺尋已然到來,老嫗的面色緩和了些許,她抬眸看向那白衣凜冽的女子,道出的話語含了無盡懷戀:“姑娘,我與黎軒二人間事,予你一講可好?”
“好。”
輕撫過金翎劍柄上的紋飾,老嫗輕嘆一聲:“那是許多年以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