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此變故,淺尋身體極虛,竟是睡了五日。
輾轉醒來,已至深夜,月色悽迷,星光稀微。
一眼就看見守在牀邊的少年,手撐額頭困頓地睡著,俊朗的面容上顯露出極度的不安,幾近擰折了眉峰。
淺尋心中驀地一緊,欲擡手撫去少年眉間的驚惶。卻不想身子虛弱至極,只微微動了一下手指,便再提不起力。無奈嘆息中卻見少年倏然睜了眸,雙目灼灼,似要將她融化一般。
“尋……師父!”
五日來的焦灼擔憂,在看到那人的清潤眸光時,盡作煙雲散。
喚出那已叫了千百回的稱呼,離憂竟不知繼以何言,只怔怔凝著榻上人兒蒼白的靨,眼角微溼。
縱腹有萬語千言,卻只道,一聲呢喃……
“憂兒……扶我起身可好?”
虛弱又略帶沙啞的音色,自那失了血色的脣邊飄散,遊絲一般,卻撞得少年的心,鈍鈍地疼。
考慮到淺尋的身體狀況,離憂本欲拒絕,卻在看到那異常堅持並且明亮的眼神時,嚥下了即將出口的勸言。站起身來,輕輕掀開榻上之人所覆織錦涼被,離憂緩緩傾身,伸出雙臂,一手繞至淺尋腋下,一手托住淺尋膝彎,向牀頭輕輕一帶。
淺尋的頭就枕在離憂胸前,如瀑墨發傾垂而下,纏了少年的手臂,繞成絲絲的溫柔,縷縷的哀傷。
離憂看不見懷中人兒的表情,卻感覺到淺尋的身子猛地一僵,不由心中更痛,竟撤了托住她膝彎的右手,反身坐於牀側將淺尋攬在懷中。
“憂兒?”
擡起頭望住少年,淺尋忽地就笑了,清淺溫柔,滿載疼惜:“憂兒,怎地哭了?”
離憂這才驚覺,眼角的溼意,早已淌過了面頰,不知是否有一滴,墜在了伊人如瀑的發間?
怔愣之間,離憂忽覺面上一陣涼意,如流霜曳花,飛雪傾城,是淺尋的指尖,些微的寒,刻骨的柔,抹去了水汽氤氳裡的悽傷落拓。
“男兒有淚,不輕彈啊……”
嘆息一般,卻如魔咒。
許是再也壓抑不住心底的情感,離憂竟驀然捉了那寒涼的手,緊緊握於自己灼熱的掌中,嗓音也變得低沉,仿似傾盡了一生的溫柔:“尋兒……”
眼中驚詫之色一閃而逝,淺尋復又微微笑了起來,恰如三月桃花冷香襲過大漠黃沙,漾出生機無限。
離憂呼吸一滯,不由向懷中人傾下身去,卻見淺尋睫毛顫了顫,竟是緩緩闔了眸,嘴角還噙著一絲絕美的笑。
怔怔凝視著那近在咫尺的清麗容顏,離憂眼中的憐惜柔情,似能像水一般滴出來。感受著懷中人悠遠綿長的吐息,離憂知道,他的尋兒,是睡著了……
扯了錦被蓋住淺尋,爲她在懷中調了個最舒服的姿勢,離憂終是低下頭去,將淡若飛羽拂水的一吻,點在了她依稀清冷卻含了一絲暖意的眉間。
尋兒,你可……明瞭我的心意?
榻上二人一睡一醒,全不知門外有緋色一閃,縱孤傷徹骨,也溶入了無邊月色……
淺尋走的那天,是她醒後第十八日,有碎裂的琉璃灑落悽傷的淚,天地一片迷濛昏暗。
終是沒有,撐到仲秋……
今夜,正是八月十五明月圓滿時,卻不知,人可團圓如盈月?
是夜很靜,靜得只聞有微風輕掠的習習顫音,緩緩盪開在那大片大片的鳳蘭叢中,拂得花枝傾成一片紫色海洋。
鼻端縈繞著那淡雅的香氣,離憂的目光由腳邊蘭草轉至天上那輪滿月,眉間的哀傷乍然露了出來。
空中有霜花流轉,浮沉在如水的月光中,晶瑩閃爍,在少年的身側飛搖翩舞。
記得——解下那人眼上所縛白紗時,她眸中驟然折射出明亮華彩,竟讓那一地紫鳳鳴蘭都失了顏色。
記得——那人凌花輕旋,白色衣袂夢曇一般綻開,捲起一陣又一陣詩意清香,引得蝶兒紛紛振翼,欲與伊共舞。
記得——爲那人戴上鳳蘭織成的紫色花環時,微微日光下她眸光瀲灩,笑意清淺,在人看來,那便是於幽幽山澗峰迴路轉處又遇天外仙境的柳暗花明,是這世間最美的風景。
記得……
記得,許多許多……但所念的人兒芳魂已散,記得那許多,又有何用?但仍是……放不下、忘不了……怎麼可能放下?怎麼可能忘記?一次次描摩,一次次呼喚,一次次思念,本就已刻骨,只會愈發地銘記於心、鐫刻於髓……
沉夕湖中,那人坐在輕舟尾側,頗有些說不出的懶意,素色衣裙月光一樣鋪展開來,在碧色的蓮葉和粉色的荷花中間緩緩流動,徜徉出一幅詩意畫卷。
她擡手欲折身側的花盞,卻終是收了回來,只以指尖輕輕碰了碰那還在盛放中的蓮瓣,沾染一湖清香。
問那人爲何不折,她答——都道“有花堪折直需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殊不知,草木皆有靈性,花尤甚之。折花,看似惜之愛之,實是殞其之命……不若順其自然,看它花開花落,閱儘自己的繁華與荒蕪……憂兒,你說是不是?
毓華林中,陽光透過枝葉間的縫隙,織出一個光影斑駁的幻境。
那人微微含笑,十指繞七絃,琴音揚,劍影狂,酌酒一壺此生長!
此生此世,與她的琴吟劍舞,只這一回……
卻在琴止劍收之時,見她猛然咳出一口血,盡數濺在那張玲瓏琴上,點綴成朵朵紅梅,冷豔妖異,垂墜成粒粒紅豆,相思成劫……
自那人醒後的幾日來,仿似已看透最終的歸宿一般,未曾見她面上有過悲傷的表情,也不是平日的淡漠冷情,而是微微地笑著,淺淺盈盈,分外動人,卻能讓心,都碎了……
雖然那人身體大不如前,但這幾日她做的事情,比過去十二年所做的還要多,好像要一下子全部補回來似的。
離憂很是擔心,他很怕在某一天某一刻,那個本就不該惹這凡塵的天上仙,突然離去,再也……尋不見。
毓華林咳血只是一個開始,自那日之後,淺尋所承受的,便是一日重過一日、一日長過一日的痛苦,言語無法形容的痛。
離憂總能透過那蒼白靨上的虛弱笑容,看到淺尋極力掩飾下的蝕骨之痛……和微微倦意,恨不能以身相代!縱然他將她緊緊擁住,亦抓不住那流失得愈來愈快的生命之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