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兒,汝終于來了,吾……已等候十二載。”墨淵寒的聲音透著幾絲疲憊,卻仍是清透凜然。他面上無有聲色,心底卻有幾絲震顫,只因面前少年的臉容,似極了那個人……
默兒,已是有多久未被如此喚過了?再一次聽到這遙遠卻又熟悉的呼喚,離憂不免有絲恍惚,隨即便恢復清明,看向對面男子那雙幽黑若潭的眸,清朗的音色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尋……我師父在何處?”
墨淵寒并未回答離憂的問題,而是輕挑鳳眸眼尾,唇畔笑意莫測,風流中自有一股迫人氣勢。他另取了一盞九龍杯,斟滿七分玲瓏醉,置于對座桌前,爾后舉杯相邀道:“默兒,此乃汝母所制玲瓏醉,汝父曾吟詩贊之,亦愛之極。觀汝應是久歷雨絲侵襲,不免寒涼,坐下飲一杯罷。”
尋?千羽硯鶴曾謂珞兒似已易名淺尋,汝……是要喚作尋兒么?
聞聽此語,離憂思及昔年舊事,不免哀慟。少頃的沉默過后,就聽他冰冷了音色:“白云默已死,我……是離憂。”
墨淵寒端杯的手微微一滯,隨即不動聲色將其放到唇邊緩緩呷了一口。
離憂,離憂,離罷紅塵紛擾煩憂么?
珞兒……
“離憂,你怎么走那么快?害我一番好找!”
墨雪于這逸塵小筑并不熟悉,七拐八彎了幾遭,才尋得正路找到那青衣少年。
少年正立于正廳門口重檐之下,寂寞的背影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凄涼蕭索,一襲青衫已然濕透,緊貼于身,更襯地脊背挺得筆直。
似是不忍擾了少年一般,墨雪輕輕走至離憂身畔,柔聲問道:“離憂,怎不應我?”她見少年的黑眸緊盯著廳內,神色冷峻,便道,“離憂,你在看什么?”邊說邊把目光轉向廳內,這一看,卻是既驚又喜——
“父親!”
聽得久違的一聲“父親”,墨淵寒唇邊漾起了溫暖如春的笑容:“雪兒,汝離家多日,為父久未得見,可還安好?”
再見熟悉的容顏,再聞溫暖的話語,墨雪只覺一股暖意淺淺流轉在四肢百骸,一直浸潤到心。
“父親,雪兒……一切都好。”說這話時,墨雪偷偷覷了離憂一眼,見少年面色無甚變化,依舊目不斜視盯著廳內,確切來說,是盯著廳中正坐品茗的男子。
離憂,我的身份,你可是早已知曉?
那么,你……又是誰?
你與父親,恩怨究竟幾何?
“雪兒,汝何時學會欺瞞為父了?”
父親對自己一向溫和,此刻的話語竟含了幾分責怪之意。墨雪以為是關乎離憂之事,慌忙辯駁道:“父親,雪兒并無瞞您之舉啊!”
“未有么?那汝何以容色憔悴、周身清減?”墨淵寒眼神一凜,冷凝如冰的寒光直刺離憂,卻只一瞬便轉了目光凝向紅衣少女,融了寒冰刺骨,浮搖淺光寧柔,“可是有人欺負于汝?”
父親,竟是在擔心自己?!
墨雪有種想哭的沖動,她極力壓了下去,眉梢眼角飛揚了璀璨的笑意,輕快的語調也透著十足的調皮之意:“父親,您的女兒是何許人啊?這世間能欺我之人,恐還未出生呢!”
“哈哈~雪兒仍是那般不饒人吶!”
在墨淵寒蘊著無限寵溺的清朗笑聲中,墨雪清晰地看到那沉毅男子鬢邊幾絲白發,正閃著冷冷的銀光,灼得眼睛生疼。
墨雪心中一酸,幾乎落下淚來。她疾步走至墨淵寒身邊,摟住他的頸項,在其耳畔嬌嗔道:“父親,你怎地如此說雪兒啊!”
墨淵寒心中暖意叢生,按住女兒的手輕輕拍了幾下,深不見底的眸子望向廳口的少年,沉默了數秒才輕輕笑道:“雪兒,汝可是與默兒相識?”
“默兒?是誰?”墨雪凝神細思了片刻,也未從記憶中搜羅出名字含“默”并與她相識的人。她緩緩松開摟住父親的手,充滿困惑的眼神看向依舊立于門口一言未發的少年。
父親不會無緣無故提及這個名字,此處只有三人,這個“默兒”,難道是……離憂?!他們之間,果有淵源……
想到這里,墨雪的眸光頓時變作驚疑不定,只聽她顫抖了嗓音:“父親,您所喚‘默兒’,是離憂罷?你們之間,可有怨仇?能否……告知雪兒?”
墨淵寒優雅的唇角溢出一絲苦笑,又被他很好地掩飾了下去:“雪兒,汝所說不錯,離憂就是白云默,吾大師兄白鶴之子。”
什么?!鶴伯伯是離憂的父親?鶴伯伯是云翠賀氏遺孤,那離憂……難怪,難怪在茶肆那時,他會那般失魂落魄……早該猜到了啊!
一時被震驚得無法言語,墨雪只得愣愣地看著離憂,見少年薄唇翕動,便聽見了自空氣里傳來的刺骨冷音:“殺我父親之人,不配提他的名字!”
恍若晴天一道霹靂直襲心間,墨雪震驚得無以復加,嘴唇開合了數次,卻是未吐一字。
她剛才聽到了什么?聽錯了罷?父親他……怎會殺了離憂的父親?
她記得父親與她說過,鶴伯伯逝于一場江湖動亂。也記得父親提及鶴伯伯時雖僅是只言片語,但浮現于那深邃面龐的嘆賞和驚羨,與那掩映在下的懷念和寂寥,都讓她不由猜想——
那個有著清雅姓名的男子,定是風華絕世的人物。
盡管,她不曾見過他……
這般的父親,又怎會殺了鶴伯伯——離憂的父親?!
墨淵寒把玩著手中的九龍杯,波瀾不驚的眼眸看向杯中微微蕩漾的淡青色液體,輕笑出聲:“呵~默兒,汝何以如此肯定,吾即是汝殺父仇人?”
“難道不是么?”離憂的聲音,既篤定,又冰冷。
墨淵寒聞言緩緩放下茶杯,蒼勁有力的雙手握住墨雪因劇烈的震驚而顫抖不已的手,引她落了側座。然后他才看向門口的少年,又是一笑:“默兒,汝久立未動,想必累了,來此坐下歇息片刻可好?”他知離憂必不會與“殺父仇人”共坐一桌,便徑自道,“吾此處有一故事,不知汝可愿一聽?”
“什么故事?”
“關乎汝父。”頓了一下,墨淵寒方道,“這個故事,起自黎朝,歷經穎朝,牽涉至今。汝與雪兒,已在茶苑聽過一半。”
“你派人跟蹤我們?”
墨淵寒但笑不語。
“講。”
離憂心中的疑云已是一重又一重:這一路而來的行跡,墨淵寒定是了若指掌,他為何不對自己下手?若他想斬草除根,完全可以利用女兒伺機而為,但墨雪竟是絲毫不知其中故事……難道,他對自己未存殺心?不,絕無可能!姑且聽他一講,看這人還能作出何等辯駁?!
墨淵寒面上露出追憶之色,唇邊的弧度驟然染了一層苦澀,開口,便是幽遠的長嘆:“呵~吾不忍思之,卻又無法不念……”
誰在斜陽巷陌里把流年輕數,留清影一襲、思量三千?
落日黃昏,嘆暮將垂,不盡悵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