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
枯枝斷裂的脆響,驚擾了桃林的幽靜沉謐,亦驚醒了沉于往事的墨衣青年。
轉頭,望向聲音傳來之處,墨淵寒唇邊忽地就有了一絲溫暖的笑容:“宇兒。”
相距二十步的一株碧桃下,一名著深藍色勁裝的少年,長身玉立,容色溫和。
“師父。”
墨淵寒驀地笑意更深,收了雙劍斂于袖內,身形一展,迅疾如風,已至藍衣少年面前。
“宇兒,汝于碧玉峰閉關三月,今日下山,便讓為師領教一下汝清修之果,如何?”
不等少年答話,墨淵寒一拍身側那株碧桃,剎那間,千萬葉片搖落而下,雨幕一般,迷亂了二人的眼。
倏然間,仿似被某種外力催使著,那些簌簌而落的葉子,盡皆利箭一般直直刺向那個溫潤少年。
看著漫天箭雨席卷而來,少年仍保持著最初的姿態,竟是未動分毫!
眼看那些鋒利的箭葉就要嵌入少年的身,不過盈寸之間,然少年未有一絲驚慌,卻是疾退一步,同時拔劍在手,以氣催劍,以劍御葉。
眨眼之間,凌厲而去的箭葉,全被那迅若雷霆的劍從中一分為二,跌墜于地,仿若斷翼零落的蝶。
負手在后,墨淵寒面上是絲毫不掩飾的贊賞與笑意:“呵呵~數日不見,宇兒的武功內力,皆大為精進,假以時日,定會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然,聽了這樣的贊賞,藍衣少年依舊眉目溫和,只是淡淡應了聲:“師父過獎了。”
知道自己徒兒淡泊的性子,墨淵寒自不在意,反而笑意更深,黑曜石般的眸中似有萬千星辰幻化而出:“宇兒怎知為師在此?”
“路過碎月軒之時,恰遇慕容大夫,他告知徒兒,師父應在此處。”
當少年說出“碎月軒”三字時,他清楚地看見,對面那人眼中的星輝辰光,驟然沉入幽暗的寒潭,再窺不見一分。
“宇兒,子夜他……可還說了其他?”
藍衣少年緩緩搖頭,就在這片刻之間,他看見墨影忽地一閃,就不見了蹤影,只余下那墨色衣袂拂過頰邊的溫暖觸感,像極了慈父的手……
墨淵寒施展絕云之術一路急行,到得碎月軒后卻是慢了步伐,躊躇著立于銀漆雕飾的門前獨自落寞,像極了湮沒在寒潭里幽暗的花。
終是推開了那扇隔有千山萬水的門,然而,從外室至里間,都沒有見到那個冰雪一般的人兒。
墨淵寒只覺心上有無數冰凌刺入,泣血地疼……
珞兒,你,又離我而去了么?
珞兒,你,此時在哪……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里,墨淵寒仿似失了魂魄一般,在凌霄宮的各個角落瘋狂地找尋那個被他自己深深刻入骨髓的人兒,片刻不歇。
那雙總是淡定若水隱著無限情緒的墨眸,早就被慌亂和茫然所取代,透著足以悲徹三生的蒼涼。
墨衣的青年就這般在三閣五軒七筑十二苑急急尋覓著,生怕錯過了一絲那人的痕跡,逢人必問:珞兒在哪?!
狂亂……又凄傷。
宮內的弟子何曾見過墨淵寒此番的模樣?如此的失態,哪里還是那個一劍定乾坤的凌霄宮主?
嘆息……不已。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我尋遍暮雪千山,你卻仍在彼岸花開的幻影里寂寞闌珊……
尋而無獲的墨衣青年不自覺又回到了后山桃林,形單影只,翡翠著衣裳,滿目盡惆悵。
突然,一抹雪色拂過翠綠的枝椏,正正映入那失了神采卻依舊深沉的墨瞳,攪起了一陣洶涌的漣漪。
那是……珞兒!
幾日下來,離憂的傷口雖然在慢慢愈合,但他牽掛淺尋的焦灼憂慮有增無減,只恨不得趕快離了榻去找尋那個表面清冷實則至柔的人兒!
墨雪自那日與楚懷良一番交心后,冷靜亦放開不少,離憂的掛懷,她都看在眼中,避不開接踵而至的酸澀之感,但更多的是對離憂的擔心。心下一痛,她不由脫口:離憂,待你可走動之時,我們……去找你師父罷……
她未敢直視離憂,因而沒看到少年那清澈的眸子驟然折射出灼然光彩,與那掩映在后的詫異與感動……
墨淵寒胸中激蕩,他原以為傾珞又一次決絕離去,卻沒想到她竟會入這后山桃林!昔年他二人在這桃林的種種,又一一浮現眼前心上。
珞兒,你還是念及舊情的,可對?不然,你盡可離去,卻為何于此?
怔忡片刻,墨衣青年疾步趨近,只一剎,他便將那人攬于懷中,與自己貼合得沒有絲毫間隙,緊緊地,仿似握不住的指間沙……
淺尋微微闔了闔眼,卻沒有動,任墨淵寒緊擁著自己,那流轉其身足可毀天滅地的悲哀與蒼涼,就這般透過荏弱白衣,直襲那本以為已然冷凝如冰的心間,教淺尋直覺:如若此時做出哪怕一丁點兒推拒的動作,面前的這個人,就會因此崩潰、墜入深淵!
果然,還是無法忘懷的罷……昔年舊時,歲月那般的靜好安然,曾經那般的寧和幸福啊!
“淵寒……哥哥……”
夢囈一般的嘆息,帶著七分悲愴、三分懷戀,教墨淵寒聽了個真切。
方才,是珞兒在喚他?!
曾經多少次伊人的殷殷呼喚,都碎裂在執著向前的光陰中,任自己如何留戀,亦挽之不住。而今,又一次聽到那人的呼喚,墨淵寒只覺仿若天地已換了人間。
他微微松開攬住懷中人的手,看向那雙清亮的眸,顫聲道:“珞兒,你終又喚了我……”
淺尋一驚,便要掙離,卻復被緊緊擁住。她無奈一嘆,幽遠的眸光投向桃林深處,清泠的聲色染了幾分蒼涼:“蒼爺爺,是怎么……去的?”
墨淵寒這才驚覺,他們所在之處,正是蒼黎軒埋骨之地。
他順及淺尋的目光看向不遠處的漢白玉墓碑,掩映在蔥蘢綠葉下,反射著微微的陽光色,似乎也正在望著他們,深邃無言,卻也大愛歷滄桑。
墨淵寒不由放開攬住淺尋的手,默默走向那座雖附著了溫暖日光但依舊冰冷的石碑。他未顧淺尋,因他知曉,她定會跟隨而來。
來到墓前,淺尋看那人傾下身子,抬手撫上碑上陰刻文字——
蒼公黎軒之墓。
碑下左側刻著“清平十六年三月廿一日,墨淵寒立”。
那是墨淵寒的字跡,不同于白鶴的清麗淡然,張揚的霸氣,卻又沉重的令人窒息。可想見,刻字之人的心情,是何等悲愴……
清平十六年……
現已是清平二十年……
蒼爺爺,是在自己離去八年后……走的么……
“珞兒,你且放心,蒼爺爺是壽終正寢,他離去之時,并無甚痛苦。只他素有舊傷遺疾,否則,定會待你回來……你當知,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珞兒你……”
憶及那年三月,那個白發蒼蒼的老者臥于榻上,用盡全力抓著他的手,對他說——
“寒兒,自珞兒走后,你便一直喚我‘蒼爺爺’罷,現在倒是想聽你再喚我一聲‘蒼老頭’啦……”
雖然那次傾珞以“雪華”相贈之時他曾應了她,此后必喚蒼黎軒尊稱,但大多時候他仍以“蒼老頭”喚之。除非傾珞氣極以收回“雪華”相威脅,他才會恭恭敬敬地喚一聲“蒼爺爺”。那時點滴,承者幸福,然而,卻都去哪兒了呢……
“寒兒,爺爺知道,這八年來你所承太重、所負太多……莫要悲傷,莫要怨恨,是非因果,終有報應……”
“寒兒,將我葬于后山桃林罷……那是當年,清引與我訣別之地,恰是花開玲瓏時……便讓我在那兒,待她回來罷……”
“寒兒,八年了,珞兒依舊毫無消息……我是等不到與她再見的那天了……你一定……一定要把她找回來……”
淺尋聞言,愈加哀慟,話音不免帶了一絲顫抖:“蒼爺爺……”喚過這一聲后,卻是再也說不下去了。
墨淵寒轉身凝眸,但見那人眼中流光閃爍,若月影橫江,似珍珠泣淚,他心下痛楚萬分,不由再次攬住那個仿佛一碰就會碎的人兒。
只是,這一次,他的動作,輕柔至極。而她,亦未有抗拒,溫順非常。
墨淵寒心底漫上一絲欣喜,然未等他仔細體味,卻有一滴灼熱燙在了胸口,是淺尋的淚水,教他的心,轉瞬絞痛不已。
“珞兒,想哭便哭罷,藏內不發,總是累心……”
涉過了曾經的風霜雨雪,戲說著今朝的悲歡離合,你可曾有,聞說相似之語?
良久,墨淵寒只覺胸口處一片濡濕,卻未聽胸前之人發出一聲。他不由感嘆,這人骨子里的倔強,真真有增無減。所以,他才未為她拭去那令人幾近心碎的清淚,便只是這般,靜靜陪她無聲哭泣。
“清引……是前朝公主罷?她亦是蒼爺爺贈劍之人,可對?”是淺尋的聲音,低低地傳來,仿若嘆息。
“珞兒,你怎知?”墨淵寒詫異非常,彌留之際蒼爺爺才道出他與清引之事,懷中之人當是不知的。
“兩年之前,我曾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