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凌霄宮後,離憂並未刻意避開守衛,專挑了大道而行。因有墨雪在側,宮內弟子倒也不甚在意,只是每當他們欲呼“大小姐”時,都被墨雪以眼神制止。弟子們雖不明其意,卻也很有默契地繼續堅守崗位去了——千萬不能被大小姐拿住把柄,否則,就會被整得慘無人道……
墨雪看離憂行進的路線,竟是要往逸塵小築,心下黯然更甚:離憂,你本就是這宮內之人罷?逸塵小築久無人居,你去那兒是作何?
少頃,二人面前出現了一座清雅素靜的庭院,外圍青瓦白牆,內立高閣樓臺,有蒼翠的樹木點綴其中,掩住一隅風光。綿密的雨簾柔柔地編織了朦朧的紗衣,覆在這庭院之上,更顯飄逸出塵。
墨雪很是奇怪那雕花石門爲何是敞開的,不由向身側的少年望去,卻是悚然一驚!
離憂的那雙眸子,蘊藏的……是什麼感情啊?全然不似那人在側時的柔情似水,亦不似面對自己時的無奈戲謔,更不似自他醒後便日益彌增的冷漠涼薄。
她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眸子,居然能夠同時容納那麼多種情感——喜怒哀樂、愛恨癡悔……竟是無法言說的複雜。
周遭的空氣也似感染了少年的情緒,漸漸地沉寂了下來。
“離……”墨雪剛要開口打破這沉重的壓抑氛圍,便覺察到少年欲舉步邁入逸塵小築的意圖。她慌忙伸出手去,欲抓住少年的青色衣袂,卻只觸到一片虛無。
明明在他邁步之際就已伸了手,爲什麼還是沒有抓住呢?
怔愣了片刻,墨雪才踏入庭院,追離憂而去。
行走在通往正廳的青石路上,看著四周那十二年來僅在夢中才以得見的極具江南風韻的景物,離憂腦中本已模糊的幼年記憶卻漸漸清晰起來——
庭中那株古松下,清雅的男子與溫婉的女子相對而坐,以指間黑白弈乾坤浩蕩。
有頑劣的孩童不甘被忽視煩擾在旁,二人無奈之際又覺好笑,便授了孩童弈棋之術……
廊前的空地上,年幼的孩童忿忿將手中木劍棄於一旁,抿脣不語。
清雅的男子俯身拾起了劍,小心地以潔白的衣袖擦拭著。空氣裡,盡是男子溫和的話語:“默兒,劍,是無論何時都不可棄的,汝可知曉何故?”
孩童搖首,表示不解。
“呵~是爲了……護佑身側之人啊!”
男子嘆息間轉身回首,孩童順及他的目光看去,恰見了那溫婉女子溫柔寵溺的笑靨……
含英池畔擷蘭亭中,有清雅的男子著白衣一襲,揮毫潑墨,筆走龍蛇,迤邐出塵世煙霾裡最無瑕的如畫河山,字字錦繡,盈盈若詩。
年幼的孩童踮起腳尖伸出柔軟的小手,想要抓住那管被白衣男子置在端硯之上的狼毫,卻因身量太小,試了幾次都未成功。他不由有絲著惱,卻是仍未放棄。
白衣的男子溫雅一笑,瑩潤的指尖輕點那幅出世之作:“默兒,汝可是有學書之意?”
孩童聞言停下手中動作,凝向男子那雙溫潤的眼眸,似是細思了片刻,爾後鄭重地點了點首。
男子不禁朗聲而笑:“古有王逸少臨池學書,洗硯濯筆,致那池水盡爲墨染,成一樁雅事。若吾默兒以這含英池作憑,執筆繪墨,假以時日,或可出其右耳,豈非樂事哉!”
“默兒尚幼,你怎生與他講這些?”款款步入亭中的溫婉女子嗔怪地看了清雅男子一眼,又溫柔地望向幼小的孩童,含笑道,“默兒,快來,看爲娘給你帶了何物?”
孩童定睛看去,那溫婉女子的手中正託著一方溫潤細膩的白玉瓷盤,盤中靜靜躺著十餘枚精緻悅目的糕點,正是孩童最愛的吃食——桃夭灼華。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桃花的冷香似有若無地縈繞在鼻端脣畔,不禁讓人食指大動。
孩童清澈的雙目驟然折射出灼灼光華,如春日花間垂落的陽光。
女子勾脣一笑,散盡了二十四橋江南煙雨的朦朧悽迷。
男子搖頭嘆息:蠅頭吃食,毀吾羲之再世……
怎料片刻之後孩童便轉了目光,再度凝向那管白桿狼毫,眼中的灼熱漸漸沉寂下來,化歸成平靜的幽潭。
男子撫掌笑曰:“辰兒,如何?”
女子搖頭輕笑:“你呀!”
……
記憶裡的沉靜流年戛然碎裂在那個漆黑的雨夜,荒涼成一世的寂寞。
離憂的目光驟然變得深沉陰戾,卻在下一秒,彌散成望不穿的恍惚迷離。
那絲絲縷縷纏繞在眼角眉梢的熟悉味道,暈染開清冽甘醇的茶之香、水之韻。
竟是“玲瓏醉”!但,怎麼可能?!這可是父親最愛飲的茶啊……
離憂不由加快了腳步,尋著茶香流經的方向,不多時便來到正廳門口——
門,是開著的!
而廳內,竟有一墨發黑衣的男子端然而坐,骨節分明的指間是一盞潤澤如玉的定窯白瓷九龍杯,絲絲嫋嫋的水霧正從中騰旋而上,襲得滿室馥郁茶香,亦朦朧了男子的眉目。
若得一盞玲瓏醉,甘把千珍換無歸!
這是昔年父親在品過母親所奉之茶時由衷讚歎脫口作出的詩句,此刻由這男子低沉卻暗含霸氣的聲線誦了出來,無由多了幾分睥睨天下之勢。
離憂的心猛然一顫!
他不得不承認,相較於父親閒雲野鶴的性子,面前這霸氣外露的男子更稱乎上位。而在昔年那些安然靜好的歲月裡——
這人談笑間攜自己上得淺方,授盡“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之意,亦謂“登高之處,極目遠眺,方可風光盡覽”之理。
那時他尚不甚明,只記得男子負手立於衆山之巔,嘴角微勾,無勢自威,衣袍漫卷,墨發飛揚,將那遠山近樹、流雲絕瀑,都襯成了淡色的背景……
因劍招總是有差,自己一時惱恨甩手棄劍,卻不想被劍刃割傷了腕,血色漫了滿眼妖紅。
一直旁觀的墨衣男子並未出聲責怪,而是疾步行了來,爲自己止血包紮後,才長喟道:“劍者,凝天地浩氣,破陰邪之風。執之在手,可護己安。而其重者,在佑心間之人……是故,不可隨意棄之。默兒,汝可明白?”
父親雖曾言過相似的話,自己仍是聽得似懂非懂,但還是點了點頭,便把目光從腕畔精緻的結上移向男子,卻是一驚——
男子正越過他看向雲霧裡遙遠的方向,眸色深深,流光沉沉,看不穿,亦猜不透。
不由轉了身,同看向那朦朧的天際,隱約出一抹碧色青翠如玉,婉約嬌小,卻傲然聳立於衆峰之間!
……
看著那人將杯中玲瓏優雅飲罷,又自顧執壺斟了七分滿,離憂不禁有些嘆息——
十二年間,午夜夢迴之際,那夜的雨總會漫染成堆堆疊疊的血色,幾令自己窒息而亡。而那血幕之後的黑影,自是恨不能拔劍斫其心!
此刻,那人就在自己面前,當如平日所想拼死殺之!但爲何心中的怨恨和殺意漸淡了去,遙遠時光裡的回憶卻洶涌而來?
是否此間記憶太過珍貴、也太易破碎,所以不忍也不敢將之曝在時光的案上,任風蝕沙掩?
不,不論經年如何令人沉醉,都已成過眼煙雲。此時廳內的那個沉毅男子,定要親手取其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