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十二年冬。
今年冬天特別冷,自十月初降下第一場冬雪以來,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已經降下了大大小小十余場雪。
肆虐的風掩蓋了京城的繁華。一排排的商鋪孤零零的站在風中,任憑北風肆虐。
難怪,這么冷的天,除了謀生計的窮苦人,那些達官貴人哪個干冒這么大的風上街呢?上街也是車馬隨行不是?
一個小小的人兒瑟縮在墻角,高大的院墻替她擋掉了不少風寒。她緊緊的抱著雙腿,一雙大眼只能半瞇著盯著空無人煙的大街。
如果今天沒有收獲的話,怕是郝爺爺和自己今天都沒有果腹之物了。已經兩天沒有吃東西了,郝爺爺再不吃東西怕是撐不過去了。
上天還是有好生之德的。小小的嘴角揚起一抹笑意。
遠處,一抹人影逐漸清晰。一襲墨色的長衫在風中獵獵,腰間的紫金玉帶在冬日的陽光下泛著冷光,足下鑲金邊的黑色云靴沾染了一路的風塵。后背背著一把劍飄著大紅的流蘇。
來不及多想,小小的人兒沖了出去。
男子冷冷的笑了,小賊,今天心情不好偏偏要惹我。
在那個小巷子的轉彎處,他站在那個瘦瘦的人面前。呵,多小的孩子啊!瘦瘦的小臉上,一雙大眼透露著此刻的慌張;身上的衣服在風中猶如蝴蝶般翻飛,露出孩子的骨瘦如柴;一雙小腳裸露在刺骨的風中,通紅通紅,這么冷的天怎么受的住?
他的心忽然很不是滋味。這就是天朝的太平繁華么?他伸出手去抓住又要逃跑的孩子,孩子眼神清明但倔強的看著他。那如清澈湖水般的眼睛啊,雖然倔強但是眼底的慌張又怎么能掩飾的住?身子在寒風中顫抖的愈加厲害。
“我叫楚云軒,你,愿意跟我走嗎?”他看著那個如同純澈溪水的眼睛說。話出口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反常。
“跟你走能吃飽穿暖嗎?跟你走有房子住嗎?”孩子在他的掌下怯怯的說,眼睛里滿是渴望。
楚云軒朗聲一笑,將那個孩子抱在懷里。
好瘦好小。
這樣的孩子還有多少?這個冬天越發的冷了。
“我不能和你走。郝爺爺還等著我呢。我走了他怎么辦?他會病死餓死的。”小小的孩子在他的懷里掙扎著。
“那你帶我去。”他不知道自己此時怎么這么的好脾氣,只是心里覺得這個小小的孩子是如此的讓自己心疼。
一路走來,楚云軒才知道這個孩子連名字都沒有。他抱著她的手越發的緊了。兜兜轉轉,在城外一處破廟里,楚云軒看到一個花白頭發的老者仰面躺在柴草上,臉上暗淡無光,呈現一種死者的灰色,身上單薄的衣衫下瘦骨嶙峋昭示著老者的生活,在他的旁邊放著破了邊的瓷碗。小孩自楚云軒身上滑下,奔到老者的身旁:“郝爺爺,郝爺爺,起來跟我走,這位公子……”話還沒說完,她就發覺老者不若平時,回頭對著楚云軒說:“公子,你看看郝爺爺他怎么了?”楚云軒一探老者鼻息才發現老者已經死去多時了。他輕輕地抱起孩子:“你郝爺爺已經去了。”
“哇……”孩子放聲大哭。
她非要葬了老者才離去,楚云軒也依了她。一切妥當之后,楚云軒抱起孩子大踏步朝著楚王府行去。
楚王府在京城西城。當楚云軒到了的時候發現楚家的門前絡繹不絕吊唁的京城顯貴之人以及父親的生前好友。楚家的王爺去了,不代表楚家失勢,反倒這時才是偵查消息的時候。
門前六尺高的兩座石獅子已經掛上了白花,匾額上也是黑白相間的肅穆。回來了,卻是以這樣的姿態;回來了,卻是天人永隔。此仇不報非君子。
楚云軒拍了拍那個孩子頭,把她交給下人,自己直奔向靈堂。老管家急急的吩咐人趕緊去后院告訴老夫人,一邊遣下人幫著那個孩子去換洗。
楚王爺的靈位前,楚云軒直直的跪了下去。爹爹,孩兒來遲了……跪在靈前的人兒哭著爬向他,摟住他的腰放聲痛哭。楚云軒緊緊的摟著這個剛滿十一歲的弟弟,仰頭痛哭。
楚夫人聽到消息,三步并作兩步奔去靈堂,看到兒子在夫君靈棺前長跪不起。楚夫人一身縞素,一頭如墨的青絲綰在腦后,所有的首飾變成了鬢間的白花,三十有余的年紀。連日來的操勞并不能遮掩這位王妃的綽約風姿。
王爺死了,對于一個婦道人家來說,天塌了。如今,兒子回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都會好起來的。
靖王府。
“爺,楚云軒回來了。”黑衣人恭敬的回答。
年輕的男子手執一把折扇微微點頭:“嗯,這下京城要熱鬧了。”
“爺,楚王爺過世你說會不會與七皇子有關?”黑衣人抬頭看著年輕的男子。
“我已經讓夜姬去查了。既然他回來了,我和他之間的事情總該要清一清的。”年輕男子的臉上一抹邪魅的笑。
楚王爺的葬禮整整用去了半個月的時間。皇上的親自吊唁使得整場葬禮更加的隆重。只是楚云軒不知道這樣的隆重之中藏著多少幸災樂禍。這半個月里,楚云軒看著大家虛與委蛇的臉感覺自己都想吐。可是為了娘親和弟弟,他必須堅持。這半個月里,他甚至忘記了那個被他撿回來的孩子。
“軒兒,你還要回昆侖嗎?你爹爹去了,這個家需要你撐起來。況且這次你爹遇害,兇手是何人還不知曉,你弟弟還小,如果你還是要走,我怕……”楚夫人忽然不語,以手帕擦拭自己的眼睛。
“娘”楚云軒輕輕握住楚夫人的手,“這次回來我就不回了,在您身邊陪著您。下山的時候我已經稟明師父,他老人家也同意了。”
“軒兒,你師父說過的話你還記得吧?這次回來會不會有什么事情?”楚夫人任由兒子握著自己手,無不擔憂的說。
“娘,不用擔心,師父說都已經過去了,做不得數的。這幾天你也夠辛勞的。怕是自父親去后你也是夜不能寐吧?!軒兒送娘親去休息可好?剩下的事情就交給兒子來辦吧!”楚云軒牽著楚夫人的手,朝著后廳走去。
臨近屋子,楚夫人抬起頭:“軒兒,聽說那天你回來的時候帶回來個小女孩?如果有時間,能否讓為娘一觀?”楚云軒拍拍楚夫人的手,笑著應是。
自楚夫人的臥房出來,他才想起那個孩子。叫過管家張德細問之后直奔雪苑。
自從被那個男子帶來之后,她就被安排在這個院子里。從進門的那一刻開始她就知道這個深門大院發生了一些事情。為了不給恩人找麻煩,她很聽話的呆在這個院子里,不聞不問。只是過往的一切都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又一遍。
她不是沒有名字,她的名字叫蘇月雪,她父親是江湖人稱邪帝的蘇逸塵,她的母親是江湖人稱笑仙子的凌墨夕。江湖中,關于父親母親的傳言是那么神,只是在那一場仇殺中,她的父母自懸崖墜下便沒了音訊,而被母親藏起來的月雪僥幸逃脫之后遇到了郝爺爺,成了京城一個小叫花子。
她不敢告訴他名字,她怕他是仇人,怕終究逃脫不過。她還要找爹爹和娘親。直到現在她仍舊記得那些黑衣人殘酷的雙眼和嗜血的笑。
兩年的時間,自己茍且偷生,遇到任何事情都努力讓自己活下去,只是因著自己的責任。可是現在該怎么辦呢?
這般的安逸生活越發的讓自己想起那段血腥,心里的仇恨如春天瘋長的野草越加的繁茂。能怎么辦?
都說月亮最是相思,可是這樣寒冷的冬夜里讓人愈發的寒冷了。不自覺地,悠悠的一聲嘆息。
楚云軒到了廊下的時候正巧聽到了這樣一聲嘆息。他不明白這么小的一個孩子怎么會有這樣的嘆息,那么的無助,那么的悲傷,甚至里面能聽出有厭世的情緒來。
輕輕地,楚云軒敲了敲門。月雪的沉思被這敲門聲打斷了。當她把門打開的時候看到了那個救她的人。不若相見的那天,這個男人現在看起來很憔悴。
“你來了。”她做了一個請的姿勢,笑著仰望他。
他心情忽然變得好了起來,因為她的笑是這半個月來他見過的最純凈的笑容。沒有嘲笑,沒有諷刺,只是那么純凈美好。如同這個晚上的月光,但是不清冷。
“住的還習慣么?”楚云軒喝著她給他倒的茶,沒有抬頭。“已經很好了。比起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這就是天堂。”月雪輕笑著。已經兩年了,她沒有好好的吃過一頓包飯睡過一場暖覺了。現在如同住回了自己的那個家里,溫暖,安逸。只是心再也回不去了。
“嗯,那次問你,你說沒有名字,我送你個名字可好?”楚云軒抬臉看著這個孩子。
“什么名字?”月雪抬頭看著楚云軒。燈光下這個男人安靜的坐著,讓自己有一種莫名的心安。
“未央吧!未央如何?”依舊還是淡淡的,沒有任何的表情。楚云軒依稀記得依依說過,她喜歡未央這個名字,只是沒有機會叫了。
“只要是你送的我就喜歡。”想也沒想,未央脫口說出這樣的話。出口之后她才發現自己失態了。
“未央,你這么小怎么我覺得你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呢?剛剛到你門前的時候我聽到那么深沉的一聲嘆息,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如果你有困難需要幫助,也許我可以幫你。”
月雪沖著楚云軒淡淡一笑:“我能有什么事呢?現在于我是再好不過的了。一個小叫花子還能有什么奢求的呢?”
楚云軒忽然覺得未央的笑藏著一種徹天徹地的悲傷,和離別前的依依是一樣的。想到依依,楚云軒的心痛了一下。
“未央,如果你不介意,做我的妹子如何?”
“做了你的妹子,我怕我會連累了你。”未央低下了頭。如果他知道自己是蘇逸塵和凌墨夕的孩子,是不是還是這么義無反顧的要做自己的哥哥呢?
“你覺得我怕連累嗎?從我帶你回來的那一刻開始我就沒有想過怕不怕你連累我。”依舊平靜的語氣,他歪著頭看著她。
“好。”她輕踱著步子,仔細思量之后才回答他。
“那好,今天不早了,你先休息,明天帶你去見家人。”說完,他頭也不回的去了。
未央輕輕的笑了。
府里的黑白帳子還沒有撤下,所有這一切都昭示著這個宅子處在悲傷之中。楚王府的大廳里,在主座的位子上楚夫人還穿著孝服,滿頭的青絲襯得那鬢間的白花越加的蒼白。右側下首坐著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只是那個孩子的眼里滿是憂傷。
楚云軒輕輕地牽著未央的手來到大廳之上。
未央依舊低垂著頭,斂著眼瞼。云軒給母親見禮之后拉著未央來到楚夫人的身前:“娘,這個是我認的義妹,叫未央。沒有經過您的同意我自作主張,您不會怪我吧?”
輕輕啜了一口茶,慢慢放下茶盅:“娘怎么會怪你呢?你長大了,以后整個王府要靠你支撐,不管你做什么樣的決定,娘都是支持你的,所以你不要有任何的顧慮。”定定的看了未央一會,她走下座子,牽住未央的手:“孩子,不叫一聲義母嗎?”
未央聽著那溫暖慈祥的聲音,眼里蓄滿了淚水。只是一個低頭,一個福身就把淚花咽回肚子里:“未央見過義母。”
“來,抬起頭來,讓義母看看我這干女兒有多俊?!”一抹笑浮上了那張憂傷的臉。未央抬起頭來的時候有一剎那的恍惚,好像娘親啊!那么慈祥。有多久沒有看到過這樣的笑了?慈祥中透著一股雍容華貴,雖然未施脂粉,素面朝天,仍舊可以看到她的美,一身素服勾勒出她的身段。身未動,香撲面,狀如柳,輕如燕。三十多的年紀仍舊一張如桃花般的臉,只是現在一抹笑中透著千般憂傷,萬般哀怨。未央又喚一聲“干娘”,撲到楚夫人的懷里。
好個水靈的丫頭。楚夫人見到未央的第一想法。一頭如云的墨發隨意的披散在腦后,眉似柳葉一彎淡淡畫在眉骨上,一雙秋水明月般的大眼掩在長長的睫毛后,一點紅唇嵌在吹彈可破的白嫩上,嬌小的鼻子恰似玲瓏一點。看著有一種賞心悅目的美。是怎樣的一雙人生出這么個可人兒呢?藕荷色的罩紗罩住白色的衣衫,稚嫩的身子藏在這一襲綾羅綢緞之下,倒是不勝的嬌小,看著就是那么的可人疼。
未開口時,凝眉斂目,散發著淡淡的哀傷;櫻口微張,如黃鶯輕啼,婉轉婀娜;蓮步輕移已有風拂弱柳之勢。楚夫人微微點頭,好個丫頭。
“未央,以后這里就是自己的家,你就是楚王府的郡主。需要什么直接和管家張福說。放心,一切有為娘的替你做主。”楚夫人拉著未央的手:“未央,那個是你的義兄云澈,以后我們一家人要好好相處,把楚王府撐起來。”
楚云澈看著這個比自己小一歲的孩子,遙遙的用眼神打了聲招呼。倒是未央,慢慢走到云澈的跟前,福了福身子:“未央見過二哥。”那嬌羞含笑的姿態,莫名的讓云澈的心一緊。
楚云軒把雪苑改成未央小筑給了未央,除卻重大節日不得不進宮的楚夫人竟然穿上宮裝為未央討了個郡主的封號來,這些越加的讓未央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