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五更, 賈雨村就醒了,他起身時也沒驚動寶釵,輕手輕腳地下床, 拿著外袍去外面穿。
鶯兒一夜沒睡, 忠誠老實地守在門口, 聽見動靜, 忙在外邊輕聲問了一句:“姑娘, 你醒了嗎?”
賈雨村沒理會她,鶯兒又問了一遍,生怕她吵醒寶釵, 賈雨村便只淡淡地回了兩個字:“醒了。”
鶯兒一聽是老爺的聲音,嚇得脖子一縮, 踮著腳尖朝廚房跑去, 要了一盆熱水, 剛端到門口,只見紅錦也醒了, 穿戴整齊地候在外面。
鶯兒連忙把盆往她手里一塞:“端進去,服侍老爺洗漱,我去睡會兒。”
紅錦點點頭,什么也沒說,朝里稟道:“老爺, 水來了。”
賈雨村穿好衣裳才走過來開門, 屋外已經沒了鶯兒的影子, 他在心里冷笑一聲, 也不去管她。
輕手輕腳洗漱過后, 賈雨村便去了書房。
小廝雙福也醒了,連忙上茶, 賈雨村讓他把昨天收到的禮單找出來,拿在手里細看。
除了陳佑名和錢清安送的禮外,四皇子也派人送了一份大禮,他雖然不能親自過來賀喜,這份禮卻很豐厚,顯然是用心安排的。
旁的還好,里面有兩匹江南進貢的織錦貢緞,質地柔軟,紋路細膩,花色也粉嫩,適合給寶釵做兩身新衣。
只是,光寶釵有,范氏沒有,只怕范氏的小心眼又會發作,賈雨村為了后宅和睦,吩咐雙福等天大亮了,就去自家的鋪子里取幾匹上好的料子回來。
雙福應了,賈雨村磨墨,提筆給四皇子朱瑜寫了一封回信,待墨干后仔細裝進信封,封好,交給雙福:“找個時間送到大光寺去,注意避著人。”
雙福鄭重地應下。
處理完這些事情,天邊泛起了魚肚白,賈雨村又看會兒書,才回到后院。
寶釵昨晚入睡很快,今天也醒得早,只是她再早也比不過賈雨村,睜開眼時,身側已經沒了人。
掀被子下床,先去凈室更換了一條月事帶,出來后紅錦已經站在屋子里等著伺候了。
紅錦看到寶釵身上的衣裙皺巴巴的,心里微驚,難道夫人昨晚就是穿著這一身睡的?雖然心里吃驚,臉上卻沒顯露出來,笑著說:“夫人,先洗臉吧。”
“嗯。”寶釵不要她伺候,自己洗好臉,又抹了面脂。
梳妝臺上擺著一溜精致的小瓷瓶,里面盛放的全是這時代最好的化妝品,寶釵在化妝這方面是個熟手,哪怕條件簡陋,也能盡量把自己收拾得光鮮亮麗。
大姨媽期間,她的臉色有些發白,于是取了半顆黃豆那么大的胭脂在頰邊抹勻,氣色立馬上升好幾個臺階。
紅錦手里抱著一套新的紅色衣裙過來,看了夸贊道:“夫人今天的氣色真好。”
“這是胭脂的功勞。”寶釵離開梳妝臺,重新換了衣裙,然后才問紅錦,鶯兒去哪里了。
紅錦替她整理衣襟:“鶯兒回去睡覺了。”
“老爺呢?”
“老爺醒來就去了前院,一會兒該進來了。”
說曹操,曹操就到,賈雨村從外面走進來,穿一身絳紅錦袍,手里還抱著兩匹料子,寶釵連忙迎上去,含笑說:“老爺醒得真早。”
賈雨村先把料子放到桌子上,回頭看著寶釵,寶釵一身石榴紅的薄襖和長裙,亭亭玉立,盈盈淺笑。
他笑了笑,關切地問:“不是說得躺著么,怎么起來了?”
“今天哪能睡懶覺,得去給老太太請安,況且我身子也好多了。”自從知道只是普通的月事后,哪里還好意思像小產般賴著坐月子不動彈。
賈雨村不懂女人的妝飾,之前也只是吩咐管家買些女人用的東西進來,他沒看出寶釵臉色的紅潤是胭脂的功勞,只當她確實好些了,便點點頭:“不必逞強,請了安就回來歇著。你看看,這幾匹料子是給你做新衣的,讓丫頭們趕緊做出來。”
寶釵掃了一眼,心里很高興,大概沒有哪個女人能抵擋美服的誘惑,況且還不用自己出錢,她笑得甜甜的:“多謝老爺。”
笑靨如花,賈雨村有片刻的失神,恢復過來就抬腳往外走:“走吧,去正房。”
寶釵趕緊跟上,只回房瞇了一小會兒的鶯兒拿著早就準備好的東西,小碎步地跟在寶釵身后。
一路來到正房,屋子里人已經齊了,宋老太太坐在上首,還拉著薛氏在一旁陪坐,范嬌杏坐在下邊第一張椅子上,眼底有一圈青黑,整個人憔悴得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似的,劉姨娘和秋姨娘就站在她身后。
玉歡在地上放了兩張跪墊,賈雨村先跪下,寶釵有樣學樣,在另一張跪墊上跪下來,朝上拜了三拜后,又獻過茶,宋老太太和薛氏都高興得合不攏嘴。
因時間倉促,薛氏來不及替女兒準備拜見公婆的針線活兒,正好編的絡子剩下許多,便挑出幾樣當作見面禮。
最好的那一條絡子自然是送給婆婆的,宋老太太接了,滿口夸寶釵手巧。
接著是范嬌杏,寶釵和她行了平禮。當著賈雨村的面,范嬌杏硬擠出一絲微笑,她接過寶釵遞來的絡子,還夸了一句寶釵氣色好。
寶釵回到座位上坐下,兩位姨娘過來給她磕頭,寶釵一人賞了她們一條出自鶯兒之手的絡子,旁的話一句也沒囑咐。
宋老太太憐惜寶釵身子正弱,怕她坐久了腰酸,畢竟自己還指望寶釵能替她生個白白胖胖的大孫子呢,她忙吩咐丫頭擺飯。
一張大圓桌,坐著老太太、薛氏、賈雨村、范氏和寶釵。坐下前,寶釵還看向薛氏,不等薛氏給出反應,宋老太太就笑了:“都是一家子,快坐下來用飯。”
薛氏笑著對老太太說:“老太太真是仁慈。”然后才看向寶釵,“老太太心好,那你就坐下吧,往后要好好孝順她。”
“是。”寶釵知道老人喜歡什么樣的兒媳,便做出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應了才小心地坐下來。
等用過飯,宋老太太不要寶釵留下來作陪,攆她回去躺著,薛氏向老太太告辭,領著寶釵一起出去,倒是范氏留了下來,陪老太太說話消食,而賈雨村則去了前院辦事。
剛跨進西廂,薛氏便小聲問:“肚子還疼不疼?”
“不疼了,就是量太大。”
“姑爺他……后來有沒有跟你發脾氣?”
薛氏問得小心翼翼,寶釵不好意思回答,忙借口要更衣,進了里間去更換月事帶。
出來后,薛氏仍然不死心,先把寶釵按到床上躺著,又追問了一遍。
寶釵看她娘一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樣子,只好回說:“娘,你放心,我們好著呢。你瞧外間桌上還擺著兩匹新料子,是他今早拿進來的,說給我做衣裳穿。”
“這樣就好。”薛氏大大地松了一口氣,然后出去看了一回料子,進來時滿臉喜滋滋的,“這料子真好,回頭我就和香菱一起動手,保證你很快就能穿上身。”
“我要不了那么多,娘拿一匹過去。”
“這樣的花色我哪里能穿,還不被人笑話死。”
“那分一匹給嫂子。”
“你嫂子她有呢,聽說姑爺在外頭開了一家綢緞鋪子,昨天管家送份例過來,里頭就有足夠的衣料子。他給你的,你自己收著,回頭他要是看見跑到了你嫂子身上,這叫什么事。”
寶釵點點頭,這才不再說了。
薛氏轉頭又同寶釵商量起幾時去看望薛蟠,妹妹成親是大事,他雖然出不來,總要把這喜事告訴他一聲才行。
寶釵知道薛氏掛念兒子,上回的刑部大牢一日游,也讓她見識了監牢的可怕之處,多多少少都有些可憐那個呆霸王,便沒反對,只讓薛氏自己決定就好。
東廂里,管家高耿捧著兩匹料子去見范嬌杏。
范嬌杏端著夫人的架子,對這個新買進來的管家并不是很熱情,等高耿說自己是奉老爺的吩咐來送料子的,范嬌杏的臉上才有了笑意。
“老爺平時那么忙,難為他還想著我,我哪里就缺衣裳了呢?”話雖然說得客氣謙虛,卻又帶著濃濃的得意之色。
高耿把頭垂得低低的,躬身道:“料子送到了,小的先告退了。”
“你快去吧,別誤了老爺的事情。”范嬌杏揮揮手,讓他走了。
高耿走后,范嬌杏把這兩匹料子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喜得心花怒放,一時想寶釵進門又如何,昨晚還不是照樣沒能和老爺行房?
越想越高興時,突然又嘆了口氣,月事總會走的,寶釵總會和老爺行房的,若一直沒懷上也就罷了,萬一……
這么想著,連上好的料子也仿佛失去了色彩一般,再也引不起她的興趣。范嬌杏心口憋痛,悶悶不樂地走到矮榻上躺下來。
秋月過來,好心勸她:“夫人,才剛用過早飯呢,躺著對身子不好,不如起來走一走,哪怕在屋里站一站也是好的。”
范嬌杏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依然沒有動彈,板著臉罵道:“我身子不舒服,躺一躺又怎么了?你怎么這么多嘴?我的藥熬好沒?”
自己一片好心,夫人非但不領情,反而還訓斥自己,秋月頓時不再說話了,轉身去看守藥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