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德才出去了,馮老蘭把他年輕的老伴叫過來睡覺。別看他年歲大,倒娶了個年輕的太太,還上過中學堂。說是年輕,現在也不年輕了,是續絃。
他睡在炕上,翻上倒下地睡不著覺。朱老忠、朱老明他們反割頭稅的事,在他心裡成了病疙瘩。一進臘月門,反割頭稅的聲浪,就飄過鄉村,飄過田野,飄進馮老蘭的耳朵。他聽到這個風聲,還不相信。他的一生,還沒有經驗過,在這小小的僻鄉村裡,會有一種什麼力量,能阻止他收取這筆割頭稅。
第二天一早,馮老蘭在他黑暗的屋子裡點上燈,趴著爐臺烤火。對著窗戶喊了一聲:“貴堂!貴堂!”
馮貴堂聽得父親叫他,手裡拿著一卷書,從西廂房走到父親屋裡,笑嘻嘻地問:“什麼事?爹!”
馮老蘭想問問這割頭稅的事,可是不先從這上頭開口。他問:“河套外頭地上拉了多少糞?”
他這麼一問,可把馮貴堂問住了,昂起頭來,轉了半天眼珠,才說:“說是……我還不清楚,是咱三兄弟看著拉的。”馮貴堂不停腳地跑出去找馮煥堂,一出二門碰上趕車的把式馮大有,就問:“咱河套外頭拉了多少糞?”馮大有直了一會脖子,說不上來,說是“咱二把式趕車拉的”。馮大有又去找二把式,二把式說是拉了八十二車,纔回來告訴馮貴堂。馮貴堂一進二門,馮老蘭偷偷地瞪著眼睛在門道口看著他。
馮老蘭一見馮貴堂,他的老臉就垂下來,說:“別小看了過莊稼日子,不是容易!”他又問:“明年那塊地耩什麼莊稼,你有打算沒有?”說著話,又走進他的屋子。
馮貴堂跟在父親後頭,支支吾吾地說:“哪,明年開春兒再說唄。”
馮老蘭搖搖頭說:“哪,不行,……今年一過秋天,你就該有個打算,明年那塊地耩高粱,那塊地耩穀子,那塊地耩棉花……打算好了,按著需要打耙地,再按著耩種的先後送糞。明年一開春,鏟著凌碴兒就得碾地、耙地。咳!……”他說著,又搖了會子頭。他覺得象跟木頭說話一樣,你儘管說,他們只管當成耳旁風,不是閒費唾沫?他又暗裡想:“不行,不行,貴堂不是種地的材料兒,還得叫煥堂管家。”
馮老蘭一袋一袋吸著煙,說:“咳!依我說咱不做這個買賣,種莊稼纔是本等,你硬要做買賣,咱纔開了雜貨鋪子,開下花莊,上天津跟外國人打交道。賺錢多是多,可賺來的錢一點也不實著,就象那楊花柳絮一樣,風一刮就飛了。”他後悔,不該把鑰匙頭撒給馮貴堂。
馮貴堂不服父親的理,撇起嘴說:“那裡?那裡有那麼輕渺的錢兒?”
馮老蘭說:“你要包稅,我就聽你的話,包了這割頭稅。覈算了咱今年能收到的地租、利息、紅利,共是二千二百元。又從雜貨鋪和花莊上提出一千八百元資本,共是四千元投的標。要是這筆錢收不上來,可不打了蛋?那一塊一塊的、又白又光的洋錢,不象楊花柳絮一樣叫風吹飛了?”
馮貴堂說:“你就不算算,只要能收到百分之六十,不,只要能收上一半,就能賺八千到一萬元。你在家裡坐著,這一萬塊洋錢就竄到你手裡來了。”
自從吃臘八粥的那天,反割頭稅的人們,就從這個鄉村走到那個鄉村,從這座土坯小屋走到那座土坯小屋。那些穿著破袍子、破棉襖的人們,揭開門上的蒿薦,從這家走到那家,組織反割頭稅的事。可是,今天馮老蘭一問,馮貴堂還不知道。馮老蘭又搖搖頭說:“你把什麼事兒都看得容易了,哼!”
不等馮老蘭說完,馮貴堂擰起鼻子說:“你親眼見來?還是別人在你耳朵底下瞎咕咕?”
馮老蘭說:“這比親眼見的還靈,我一想就是這麼回子事。你不要忘了,朱老忠、朱老明、嚴志和他們就在咱的眼裡插棒棰。嚴運濤坐了獄,還有他兄弟嚴江濤。如今他們鬧起什麼赤色農會,還要到縣政府裡去請願,要求撤銷割頭稅。”
馮貴堂一聽就有點膩,嘟嘟噥噥地說:“咳!咱當不了這個家,你叫老三當家吧!”
馮老蘭說:“你甭鬧氣性!你會念書,會法條兒,未必會當家。你整天價躺在屋子裡看書,人家鬧騰得翻了江,你還不知道這反抗割頭稅的事!”
馮貴堂說:“我從不把那起子莊稼人們放在心上!”馮老蘭一聽就火了,氣得鬍子一翹一翹地說:“你說什麼?
咳!你初生之犢不怕虎啊!”
馮貴堂說:“爹!你別長敵人的威風了吧!那裡有什麼虎!
誰是老虎?”
馮老蘭說:“誰是老虎?朱老忠、朱老明、嚴志和、朱大貴,在我眼裡比老虎還厲害,可你不認這個帳兒!他們和咱打了三場官司,又反咱的割頭稅。”
馮貴堂說:“他們瞎字不識,掉不了蛋。”說著,把身子一擰走出去了。父子二人的談話,算是最後決裂了。
馮老蘭心上煩躁起來,象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瞪出黃眼珠子想:老祖宗給馮家大院掙下了無窮的富貴,造下多大的勢力,子孫們憑著這種勢力度過一生。從村鎮走到城裡,從他睡覺的土炕,走到衙門口的大堂上,沒有遇上過有誰敢擋住他的去路。他希望的是金錢、土地、放蕩的生活和子孫萬代的殷富。這些東西在他眼裡,遍地皆是,只要你吃著心地盤算,就能隨手拈來。今年硬是從天上掉下一種聲音來,要擋住他的腳。他想,不得不注意了。
前幾天馮老蘭一聽得反割頭稅的消息,就打發夥計們到縣政府,到各區公所去送些年禮,把求他們幫忙的話也說了說。他想,這些莊稼腦瓜子,也不過揚嚷揚嚷就算了。可是夥計們一回來就說:“各區裡都有人在鬧騰,一致說要反割頭稅,打倒馮老蘭!”這老頭子可著了慌,他嫌馮貴堂辦事不牢靠,親自坐上小轎車,今天走到這區,明天又走到那區。告訴他的夥計們,要怎樣才能收好這筆割頭稅。
不幾天,大小劉莊、大小嚴村,反割頭稅的人們動起手來。馮老蘭要先發制人,吩咐立刻安鍋收稅。緊接著反割頭稅的人們也趕前安上殺豬鍋,抵抗收稅。
鎖井鎮上反割頭稅的人們,把殺豬鍋安在朱大貴家門口。這好象在馮老蘭眼裡釘上一顆釘子。釘子雖小,卻動搖著馮家大院的根基。馮家大院在一百年來,這是第二次碰上——第一次是和朱老明打了三場官司。聽李德才的說法,反割頭稅的人們好比是一團烈火,這團烈火,趁著臘月裡的風,蔓延地燒起來。
馮老蘭和馮貴堂談完了話,穿上一件粗呢大氅,皺著焦黃的臉,搭拉著兩綹花白鬍子,拎起他的大煙袋,走到聚源寶號,坐在櫃房裡。把腳翹在桌子上,黃眼珠子盯著屋頂,一袋一袋抽著。劉二卯風是風火是火地闖進來,一迭連聲說:
“這還行!這還行!朝廷爺沒有王法了!”
馮老蘭瞪出黃眼珠子站起來,問:“怎麼樣?還沒有人去殺豬?”
劉二卯說:“都給朱大貴奪了去,他們大喊著,‘不要豬鬃豬毛,不要豬尾巴大腸頭,更不要一塊七毛錢!’……”
不等劉二卯說完,馮老蘭拿起大煙袋鍋子,在桌子上一敲,啪的一聲。說:“他,非法!”喊聲震得屋子裡嗡嗡地響。
劉二卯咕咚地坐在椅子上,說:“咳!看我這幅子買賣要賠帳!”
馮老蘭就勢問:“你說什麼?”
劉二卯說:“完了,我賠錢定了!”
一說要賠錢,象有錐子鑽馮老蘭的心。近幾年來,他變成一種新的性格:只許成功,不能失敗,只能賺大錢,不能賠小錢。劉二卯賠帳只是十塊錢的事情,他這十塊錢,要是不遇上什麼波折,可以殺幾百只豬,馮老蘭一賠帳就是四千元。他想到這裡,咵地一下子把身子趴在桌子上。一隻手拍著桌子說:“去!去!罵他們,罵他們六門到底!有一個人敢吱聲,釘碎他的踝子骨!”
可是劉二卯不願捅那個馬蜂窩,他本來是個莊稼人,種著二十畝地,還過得去。從去年開始,才當起保長,管村裡的事。今年包這鎮上的稅,也不過是有一搭沒一搭的事。可沒有想到,一出門就碰上打槓子的。
正說著,馮貴堂走進來,撅著小黑鬍髭,滴溜著黑眼珠。見他的老父親實在氣得上不去下不來,慢悠悠地拍著兩個巴掌說:“別生氣,罵什麼街?不顯得咱馮家大院小氣?咱先給他們寬仁厚義,吃小虧不吃大虧。不行,咱再上衙門口裡去告他們,和他們再打三場官司。好象吃焦炸肉,蘸花椒鹽兒。吃不完咱的炸肉,就把他們那幾畝地蘸完了!”說著,故意顯出得意的神色。胖胖的臉上,亮光光的直髮笑。
馮老蘭說:“那是以後的事,今天出不了這口氣,我連飯也吃不下。”一定要劉二卯去罵三趟街。他說:“非壓壓朱老忠和朱老明的威風不行!”
劉二卯有馮老蘭撐著腰,心裡一橫,拿起殺豬刀,一出聚源號的板搭門,就跳腳大罵:“誰敢欺負我劉二卯,敢反對我的割頭稅,有小子骨頭的站出來。”他在十字大街上,罵過來罵過去,罵得人們一街兩巷地看著,象是看玩狗熊的。馮老蘭立在聚源號門口上,拍著大腿喊:“你上東鎖井罵去!”劉二卯偷偷放下殺豬刀,紅頭漲臉罵向東鎖井:“媽的要造反,要上衙門裡告你們一狀。”罵著罵著,兩腳走過葦塘,上了坡到了大貴門口,直罵得嘴上噴著白沫。
朱大貴氣得直瞪眼,冷不丁解開小棉襖,脫了個光膀子。拿起殺豬刀在條案上一拍,擺擺手把劉二卯叫到跟前,手指頭指著心窩說:“來,你拿起刀子來,照著我這兒捅一下!”
劉二卯一看,朱大貴要比他,他不敢拿起刀子捅朱大貴,只是楞住。
朱大貴說:“你不,那就你解開衣裳,我捅你一下!”他把刀在條案上一拍,就趕過去。看熱鬧的人們,都嚇黃了臉,春蘭的心也在跳著。江濤走出來,想把朱大貴拽回去,朱大貴說:“甭攔著我,先捅了他***再說!”他把腦袋一紮,照劉二卯捽過去。江濤跑上去緊攔著,才把他拽回院裡。慢言細語地說:“罵街的,順嘴流血。吃肉的,順嘴流油。咱不跟他單幹,咱發動羣衆。”好說歹說,才把大貴的火頭煞下去。大貴從小裡,跟著朱老忠走南闖北。又到軍隊上闖蕩了幾年回來,心氣更加硬了,成了有名的紅臉漢子。就是脾氣拐孤,碰上還有點暴騰。
朱老明聽大貴生了氣,哈哈大笑,說:“好小夥子!殺豬殺紅眼了,殺豬刀子可別攮到敵人脖子上。”
朱老明一說,大貴氣兒更壯上來,拍著胸脯說:“甭說是劉二卯,就是馮老蘭來了,也得敲***兩顆門牙。”
伍老拔嘻嘻哈哈地說:“那也不值得,敲也得敲別人的,馮老蘭那老傢伙,甭敲他自己會掉下來。”
朱大貴說:“好!那就不敲他的,馮貴堂來了,也不跟***善罷干休!”
貴他娘聽大貴話說得厲害,瞪起眼睛,啐了他一句:“呿!說那麼大話幹嗎?關著個門兒,在自己家裡,敢情大風扇不了舌頭。”
貴他娘一說,大貴又把才穿上的棉襖脫下來。江濤、朱老星、伍老拔一齊上去,才把他攔住。這時,大街上的人們站了滿街同子,關心著反割頭稅的事。朱全富老頭的豬,還在鍋裡泡著半截,露著半截。一半黑的,一半白的。朱全富很著急,水熱了怕燙住毛了,刮不下來。劉二卯還立在殺豬鍋一邊罵罵咧咧。朱全富說:“劉二卯!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大貴家去了,你還堵著人家門子罵。”
劉二卯把白瓜眼一翻,說:“堵著他們大門罵?還堵著他們門兒敲呢!”說著拿起一塊半頭磚,照準大貴家門光地就是一傢伙。
朱全富把兩撇小鬍子一乍,說:“你這不是騎著人家脖子尿尿?”
朱全富奶奶也走上去說:“你五尺男子,說的是什麼話?
叫大男小女的聽著難聽不難聽?”
劉二卯把腳一跺,說:“我的嘴,我願怎麼說就怎麼說!”
正在這刻上,貴他娘一出門,看見劉二卯還堵著門罵街。一下子跳起來說:“他跑到東鎖井來數髒嘴,來!扯他的嘴!”
她這麼一說,二貴和慶兒跑上去就要撕他的嘴脣。
劉二卯大罵:“孃的,日你們東鎖井的姥姥!”
他這麼一罵,全街同的人們都趕上去,說:“打他個囚攮的!”喊著,人們嗚嚕地擠上去,劉二卯在頭裡跑,人們在後頭追。劉二卯跑過葦塘,立在西坡上,回頭一看,把人們拉在後頭,又大罵起來。貴他娘說:“趕他個野雞不下蛋!”貴他娘邁開大步望西一追,全街同的人也跟著趕過去。正是離年傍近,男人們趕集的趕集,殺豬的殺豬,淨是一些婦女、老婆兒、小孩子,一直趕到聚源號門口。劉二卯抱著腦袋鑽進鋪子裡,不敢出來。
貴他娘站在門口叫陣:“劉二卯!甭扯著老虎尾巴抖威風,你出來咱在大街上說說!”
春蘭氣不憤,也走上去說:“你們土豪霸道慣了,包了割頭稅。你們收了這樣血汗錢去,老人花了掉牙,小子花了忘性強,念不了書,大閨女花了養活大胖小子!”
劉二卯在櫃房裡聽著大街上罵罵冽冽,實在罵得對不上牙,開門走出來,紅著脖子臉說:“孃的,朝廷爺還有王法哩!
你們在老虎嘴上跳躂什麼?”
貴他娘一見,就說:“上去,扯他!”
朱全富奶奶說:“小夥子們!去,撕他!”
慶兒他娘也說:“甭怕,來,打他***!”
人們齊大夥兒擁上去,春蘭擰住他一隻耳朵,慶兒他娘扯住他袍子大襟,小順撮住他的頭髮,慶兒抱住他的胳膊,二貴抱住他的腿。亂亂騰騰,擠擠攘攘,要把劉二卯擡起來,鬧得不可開交。劉二卯開初還裝大人吃瓜,挺著個脖子不動。見姑娘媳婦們真的打起他來,打得鼻子上流出血來。急得不行,實在走不脫,貓腰把褲子向下一褪,脫了個大光屁股,說:
“姑娘們!誰希罕?給你們拿著玩兒吧!”
春蘭一看,忙捂上眼睛。姑娘媳婦們捂上臉,合眉攥眼往家跑,一下子把人們轟散了。二貴看劉二卯不識好歹,彎腰在車溝裡挖起一塊牛糞,啪唧一下子甩在劉二卯屁股溝上。劉二卯又從屁股上把那塊牛糞挖下來,甩在地上說:“看小孩子們,真是壞得出奇!”
馮貴堂在櫃房裡,聽大街上人們罵得不象話。不慌不忙,邁著方子步走出來。把手一搖,說:“老鄉親們!就是爲了這麼一點錢嗎?是唄?咱不要了,白送給老鄉親們過個年,看看好不好?”他說著,還不住地笑。人們把眼一楞,說:“他孃的!他這是收買人心!”
大貴伸起胳膊一震乎,人們一鬧轟,馮貴堂撒口不要割頭稅了。反割頭稅的人們,一個個直起腰、擡起頭來。可是他們早就有了經驗,和馮老蘭做鬥爭不是容易。不能光看馮貴堂打了個花胡哨,他是笑裡藏刀!那天晚上,直到夜深,他們還在朱老忠的小屋裡坐著,心上敲著小鼓兒,抽著煙說話,等著應付事故。
後來,他們又說到馮老蘭逼帳上,朱老星把馮老蘭逼他還債的事說了說。伍老拔說:“甭理他,那老狼早白了尾巴尖兒,他留著這個後手哩!”朱老忠說:“他要想撮住咱的尾巴,咱算不幹!”伍老拔說:“這老王八蛋,我算鑽到他心裡去了。他自小裡是個吃飯黑心,放屁咬牙,拉屎攢拳頭的傢伙!”朱老星一聽,慢搭搭地說:“他老是講兔子不吃窩邊草,可是到了霜後,別的草都吃完了,他才反回頭來吃咱哩!”朱老忠笑瞇瞇地說:“他吃不了,咱跟他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