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一個中年婦人急忙走過去,搡著朱老忠的肩膀說:“醒醒兒,你是怎么了?”見朱老忠滿臉通紅,睫毛上吊著淚珠子,忙遞過一塊花條子粗布手巾,說:“快擦擦,你看!”那婦女有三十六七歲年紀,高身干,微褐的臉色,滿腦袋黑油油的頭發。說話很是干脆響亮,一腔外路口音。朱老忠摘下毛毿毿的山羊皮帽子,把老羊皮短襖的袖子翻卷過來。敞開懷襟,小褂沒結著扣兒,露出赭色的胸脯。他接過手巾,擦了一把汗,說:“啊呀!我做了一個夢。”又搖搖頭說:“不,不是個夢。”
婦人伸手給他掩上懷襟,說:“看你,叫風吹著了!”
他合上眼睛略歇一歇,又慢悠悠地抬起眼皮,走到車窗跟前。探頭向窗外一看,黃色的平原,屋舍樹林,土地河流,飛快地落向車后。路旁柳樹青青,陽光透過綠柳射進車窗,將淡綠色的影子照在他的身上。他兩手恁著窗,嘴上輕輕念著:“快呀,真是快呀!三十年時光,眨眼之間在眼前溜過去了。如今四十開外的人了,才回到老家了!”猛地,他又想起父親逝世的時候,正和他現在的年歲差不多,也許正在這個年歲上。
一個黑黑實實的十七八歲的小伙子,挨到他的跟前,問:
“到了老家?不是還有一兩天的路程嗎?”
另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聽說到了還沒見過的家鄉,也擠過來,扒著車窗說:“哪里?還沒有到嘛!”
大的叫大貴,小的叫二貴,中年婦人是孩子的母親。一說到了老家,孩子們都高興。朱老忠也抖擻著精神,笑嘻嘻地說:“人,到了邊遠的地方,一見了直隸人,都是鄉親。回到保定,就象到了家鄉一樣,身上熱烘烘的。”
真象到了家鄉一樣,他們心上興奮得突突地跳起來。朱老忠還是迷迷怔怔,當他出外的時候,正比大貴小一點,比二貴大一點……他舒開兩條胳膊,打了個呵欠,又低下頭去。瞇糊上眼睛,細細回味夢里的情節和人物。父親朱老鞏,那個剛強的老人,矯健的形象,永遠留在他的心上,永遠不會磨滅。又想起姐姐,三十年不通音訊,也不知道怎么著呢?想著,他的思想不知不覺又沉入過往的回憶里:
在那艱難的歲月里,父親去世以后,剩下他和姐姐兩個人過日子。還和過去一樣,他每天下地做活回來,姐姐做熟了飯,兩個人一塊吃。年歲小,日子過得急窄。有一天晚上,姐弟兩個正插著門睡覺,有人從墻外咕咚咚地跳過來。姐姐爬起身子,悄悄把他捅醒,說:“虎子!小虎子!你聽墻外頭跳進人來了!”
他睡得迷迷糊糊,扒著窗格欞朝外一看,在月亮地里,有人走近小屋。影影綽綽地看見那兩個人臉上都蒙著黑布,露著兩個眼睛。走過來敲著窗戶說:“開門!開門!”這時嚇得姐姐渾身直打機靈,他說:“姐姐!甭怕甭怕!”話是這么說,外面敲門聲一陣緊似一陣,連他自己心里也打起哆嗦來。
兩個強人在窗欞外頭,賊眉鼠眼地唬著:“開門不開?不開,我們就要砸!”
他說:“不開,不能開!”又躡手躡腳走到外屋,擒起一桿禾叉,站在門道口鍋臺上,姐姐站在他的脊梁后頭,渾身哆嗦圓了。那兩個家伙果然要砸門,咣!咣!咣地幾家伙,把門砸開,一個箭步跳進屋子。他舉起禾叉一插,也沒插住。被強人捋著叉桿抓住他,擰過胳膊,摁窩幾按在地上,把他捆起來,嘴里塞上棉花套子。姐姐嚷了兩聲,要往外跑,被強人攔腰摟住,拖進屋里……
聽見姐姐慘叫,他心里又氣又急,可是年紀小骨頭嫩,又有什么辦法?
等強人走了,姐姐踉踉蹌蹌地走過來,臉色慘白得怕人。顫著手給他解開繩子,說:“虎子!走吧,走吧,逃活命吧!
爹爹死了,霸道們不叫咱們活下去呀!”
他瞇瞪瞇瞪眼睛,說:“一個人,孤孤零零的,怎么走法?”姐姐哭哭泣泣,包上幾件破衣裳,捆上一條破棉被子,說:“去找老祥大伯,叫他送你。走吧!普天底下哪里黃土不生芽,非死在這兒?”
他問:“你呢?”
姐姐一下子哭了說:“我?”她說出一個字,又沉默住。瞪起眼睛在黑暗里盯著弟弟。老半天才哭出聲來說:“兄弟!親兄弟!你甭管我了,我見不得人了!你走吧,走吧!”
在黑夜里,周圍靜寂得怕人,姐弟兩個踏著月光偷偷地走出小院。出了門往西一扭,沿著房后頭的水塘,走進大柳樹林子,到了河神廟底下,小虎子又站住。父親打架護鐘的形象,又現在他的眼前。姐姐扯著他的手說:“快走!快走!”才沿著千里堤走出來。出村的時候,引起一陣犬吠,離遠聽得千里堤外頭,滹沱河里水流聲,嘩嘩地響著。走到小嚴村東邊下了大堤,到老祥大伯的家里。
老祥大伯聽說小虎子也要出外,心上一下子皺起疙瘩,半天不說話。老祥大娘也暗里抽泣,看著朋友的孩子為難。實在難離難舍呀!等公雞叫了一遍,天快亮了,老祥大伯扯起褡包,殺了殺腰,拍拍胸膛從屋頂上抽下一桿紅纓槍,扛在肩上。叫他兒子志和給虎子背上行李,穿過梨樹林子,送小虎子出村。走出梨樹林子的時候,老祥大娘又把虎子叫回來,拍著他的肩膀說:“虎兒!虎兒!不管走到哪兒,莫要忘了給我來封信。嗯!常言說:‘兒行千里母擔憂’啊!你娘雖說死了,還有我,還有你姐姐哩!心上牽你,孩子!”她說著,又流下眼淚來。
路上走著,志和說:“虎子哥!你出去了,找到落腳的地方,也給我來封信,我去找你。”
他回過頭,盯著志和走了七八步,才說:“不,兄弟!幾年以后我還要回來,一定!”說著,抬起頭一看,老祥大伯高大的身影,扛著長槍在后頭跟著。走了十里路的樣子,他們才分了手。他一個人悄悄離開鎖井鎮,走到保定。那時候這條鐵路已經修上,可是他沒有錢,也坐不上火車,沿著鐵路旁的村莊,討著飯吃,到了北京。在北京看見前清那些拖長辮,戴花翎纓帽,坐著八抬大轎的老爺們。他在那里當了半年小工,又到天津學織毯子。織著織著,爹爹的容貌就現在他的眼前。一想起爹的死,心上就煩躁不安。他想:“這一條線一條線的,織到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呀?”又背上鋪蓋卷,提起兩腿下了關東。
他一個人,在關東的草原上走來走去:在長白山上挖參,在黑河里打魚,在海蘭泡淘金,當了淘金工人。受了多少年的苦,落下幾個錢,娶下媳婦,生了孩子,才象一家子人家了。可是,他一想起家鄉,心上就象轆轤一樣攪動不安。說:“回去!回到家鄉去!他拿銅鍘鍘我三截,我也要回去為咱四十八村的人報這分血仇!”
車身顛蕩,搖得身子顫顫巍巍。他瞇糊著眼睛,回憶了半生的遭遇。想到這里,不知不覺出了一口長氣,眼上掉出淚珠。放開銅嗓子,銅聲響器地喊出來。同車的旅客們都停止了嗞聲,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笑著納悶:“這人兒是怎么了?”
火車還沒有進站,就徐徐地慢下來,旅客們開始鼓搗行李,準備下車。大貴他娘也從座位上站起來,伸了個舒展,才說取下行李,朱老忠說:“不忙,不忙,一忙就要失手。”
聽得說,貴他娘停住手,又遞過手巾說:“看你,快擦擦臉上的汗!”
朱老忠接過手巾,說:“在北滿的時候還冷著呢,一進關天就熱了。”
火車一進站,嘈雜的聲音象潮水般地涌上來。用舊道木夾起來的圍墻上,有賣燒雞的,賣甜醬的,賣春不老的,一股勁兒亂喊。
火車進站了,腳行推著手車走上來。檢票員手里拿著鉗子,開了柵門,等待收票。等不得火車停住,就有人從窗口扔出行李,又從窗口跳下車去。看人們著急,大貴和二貴也著了急,扛上包袱向外撞。朱老忠一把將大貴撈回來,又一把將二貴撈回來,連連說:“不慌,不慌,慌什么?”
抓回二貴,大貴又掙出去,伸直脖子往人群里撞。他把腦袋伸到人們腋窩底下,三撞兩撞,象泥鰍鉆沙似的,鉆出人群。二貴見哥哥先出去,也掙脫了父親的手,伸起腦袋向人群里鉆。這邊碰碰那邊碰碰,他哪里碰得動?又低頭耷腦地走回來,紅著臉鉆在娘的胳肢窩底下。
朱老忠背著褥套,看著他的兩個兒子,摸著胡髭笑模悠悠地說:“青年人就是愛搶先兒!”
貴他娘說:“哼!兩頭小犢兒!”又摩挲著二貴的頭頂說:“看看,長出犄角芽兒不?”她說著,低下頭看了看二貴笑了笑,二貴也笑了。
朱老忠帶著一家大小下了火車,人群擁擠,一時走不出柵口。他們在月臺上停住腳,揚起頭望著站上的房屋樹木。他離開家鄉的時候,這站房才修上,鐵道兩邊的樹木才栽上。如今樹木成林,夏日時節郁郁蔥蔥,遮得路旁蔭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