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旅旅長、保定衛戍司令陳貫群聽說二師學生沖出學校,搶購面粉,便親自出馬,帶著衛隊奔到西下關街。他打得馬噴著鼻子乍著鬃,眼看著學生們把面粉搶回學校,乍起胡子,咕嘟著嘴,手里卷著鞭子憤憤大罵:“媽拉個巴子,都去通共!餓不服P們,任務就葬送在你們手里!”
衛隊舉起鞭子,在崗兵脊梁上亂抽。
陳貫群下命令,把崗兵和米面鋪的掌柜一齊捆起來,送到保定行營。立刻加強警戒,嚴密包圍。
消息傳到鎖井鎮,說:十四旅包圍了第二師范。說:要拿住抗日的學生們砍頭。馮老蘭坐在聚源號里,大吹大擂,夸大其詞地說:“第二師范也鬧暴動,這不是在天子腳下造反?”風言風語傳到大集上,好象出了什么大事情。嚴志和聽得說,兩手攥著把冷汗,沒待趕完集,順著十字街向東一蹓,走過葦塘去找朱老忠。看了看朱老忠不在家,返身走上千里堤。手搭涼棚,向堤外看看,再向堤里看看,耪地的人太多,認不出那一個是朱老忠。倒是朱老忠先看見他,看他動作有些慌張,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提起鋤頭走過來。離遠里問:“志和!有什么事,這么著急?”
嚴志和說:“大兵包圍了第二師范,江濤和同學們都在里頭?!?
朱老忠兩眼怔得圓圓,停了一刻,說:“包圍了第二師范?唔,這事非同小可!”他知道自從“九·一八”事變,第二師范是個抗日救亡的中心,學校里革命力量很大,黨團員也很多,這些都是江濤說過的。
兩個人走到大楊樹底下,蹲下來打火抽煙。朱老忠說:“北京、天津、上海學生運動高漲呀!去年全國學生入京大請愿,上半年西安學生運動又鬧了起來。這咱保定又鬧起學潮,看樣子咱農民的抗日救亡運動也該鬧起來了!”
嚴志和搖搖頭說:“不一定怎么樣,要不的話,江濤今年該畢業了。”
朱老忠說:“這樣一來,斗爭勝利了才能畢業?!蓖A艘豢?,又說:“不過也不一定怎么樣,出水才看兩腿泥?!?
嚴志和說:“為了救國嘛,沒說的??墒且荒钸镀鸢鼑诙煼叮倚睦锎蝾?。大哥!咱去看看他們吧!”
朱老忠說:“行!咱說去就去,看看能幫上點手兒不。咱先去告訴賈老師一聲,看看他有什么辦法?!?
嚴志和說:“我還想去托托嚴知孝的門子?!?
朱老忠說:“去吧!有病亂投醫,多個門路沒有不是。”
兩個人說定,嚴志和就慢騰騰地走回來。一進小門,濤他娘把飯擺在桌子上,他搬了個小凳,坐在桌子旁邊抽起煙來。慢騰騰一袋,慢騰騰一袋,抽一口煙咕嘟起嘴,憋口氣噴出去,噴了滿屋子煙霧。他不想吃飯,走到小棚子里給牛篩上草,就又坐在炕沿上,兩眼不轉睛地瞅著他的牛。
濤他娘扒前門框看了看,叫:“你可吃飯呀!”
嚴志和說:“你吃吧!我不想吃了。”還是兩眼直勾勾地望著,也不眨巴一下眼。慢搭搭說:“我想上保定去?!甭犜掝^話尾,濤他娘就會明白:“可能是出了什么事情!”他既不說,濤他娘也不往那上去想。長時間不見江濤的面,她也沒向不好事情上想過。她一只手支著門框,捵起衣襟來擦著眼,說:“這孩子凈哄我,早早答應尋個媳婦撂在屋里,還說給我生下個胖娃娃,那里有個蹤影兒?”
嚴志和說:“甭念叨他們!我心上麻煩。”他心里一陣煩亂,下午沒澆園,也沒去耪地,躺在炕上睡了半天。直到太陽平西了,他才起來,飲了牛,上了墊腳,天就黑下來。聽千里堤的大楊樹上鴉群噪叫得煩人,他又坐在井臺上抽起煙來。抽到晚霞散了,月亮顯邊,就順著那條小道去找朱老忠。
一進門,朱老忠正坐在捶布石上喂牛。貴他娘說:“你吃飯呀!”朱老忠說:“我不想吃?!眹乐竞蛦枺骸白鲆惶旎睿怀燥埬抢锬苄??”朱老忠說:“聽到第二師范的事情,我心里不凈便。”等他牽牛到大水坑里飲了水回來,點上條火繩,兩人又慢搭搭地走到村北大黑柏樹墳里,去找朱老明。
他們自從反割頭稅的那年入了黨,三個人就象秤桿不離秤錘,總在一塊。在那個年月里,賈老師不斷地到這里,晚上出去工作,白天睡在這小屋子里,給他們談些革命的道理。他們就覺得心里寬亮。有時也有別的地方來個人,也不過按著姓名找人,晚晌在小屋里睡了覺,吃了飯就又走了。這就是他們的黨的生活。但是他們的心勁,他們的斗爭,永遠沒有停止過。這天晚上,三個人蹲在大楊樹底下,守著火繩頭上那顆紅火球,抽著煙談話,直到天明。朱老忠清早就到城里去找賈老師。告訴他,要到保定去看江濤和嘉慶他們。賈老師聽到這個消息說,他也要去開會。直到天黑了,他才回來。
第三天,天一發亮,朱老忠和嚴志和就拎起煙荷包上了保定。進了南關,走進一家起火小店,想歇歇腳,墊補墊補肚子。店伙計也不說什么,直怔著眼睛瞧他們。
朱老忠笑哈哈地走上去,說:“借光,伙計!我們想住下,吃點東西?!?
店伙計說:“住房也行,吃飯也行,得先說你們是干什么的?”
嚴志和說:“是來瞧學生的,他在第二師范,被包圍了。”他一面說著,朱老忠直拿眼睛瞪他。緊瞪慢瞪,還是把這句話說出去。嚴志和才說完,又覺得后悔。
店伙計把腦袋一搖,張開兩只手向外推他們。
朱老忠說:“你說話呀,你推什么?”
店伙計噴著唾沫說:“去吧!去吧!這里沒有房。”連推帶搡,把他們轟出大門以外。
朱老忠氣得臉上一時發白一時發紅,說:“他娘的!還沒見過這么不講情理的買賣人!”
兩個人立在梢門角上待了一會,鬧不清店里為什么不留客,心里噗通直跳,只好離開這家小店,到第二師范去。走過了公園,一過水磨,朱老忠見橋上有大兵站著崗,就搶上兩步,走到頭里去。崗兵見來了人,站住腳問:“干什么的?”
朱老忠再不說是來瞧學生的,他說:“俺是過路的?!?
崗兵歪起脖子看著朱老忠說:“過路的?我看是來瞧學生的。快接他們回去吧,人家說先‘剿共’,他們要抗日,這么鬧法有什么前途?”
朱老忠一聽,不由得怔住,回頭看了看。嚴志和見他過去,也硬著頭皮走過崗位去。走到學校墻下,見把守的大兵很多。他們圍著學校轉了半周遭,看看沒法進去。只好走進西城,去找嚴知孝。走到門口,朱老忠說:“到了大地方,青天白日也插著門,得先拉門鈴。”一拉門鈴,從里邊走出個細高挑兒,穿黑紗旗袍的姑娘,探出頭來問:“找誰?”開始還眨巴著眼睛看著,一見嚴志和,輕輕地笑著說:“是志和叔,進來吧!”說著領他們進去。喊:“爸爸,來客啦!”
嚴知孝聽得說,從屋子里走出來,說:“志和!我估量你快來了。”
嚴志和說:“我來托你這門子?!闭f著走進書齋,指著朱老忠說:“這是我的老朋友,鎖井鎮上朱老忠?!?
朱老忠欠了欠身子坐下去。
嚴萍說:“是忠大伯,我還上你家里去過。”說著,拿壺沏了水來,給他們斟上茶。
嚴知孝說:“我就是希望家鄉來個人,今年年景怎么樣?魚呀,梨呀,都不錯吧?”他取出兩支香煙,遞給朱老忠一支,又遞給嚴志和一支。
嚴志和說:“梨掛得不少,河里魚不多……我來看看江濤怎么著呢!”
嚴知孝說:“我想你是為他來的。出事以前,他還天天粘在我家里,和萍兒一塊玩?!?
朱老忠插了一嘴,說:“我們來看看第二師范有沒有危險?!?
嚴知孝說:“這事也很難說,自從去年就鬧抗日救亡,校長一定要開明的,教員一定要左傾的,把個教育廳也鬧翻了。今天抗日,明天抗日,教員只好對著一排排的空椅子講書,學生們都出去鬧宣傳。政府也是糊涂,日本兵打到關東,有人抗日還不好嗎?又偏偏不讓抗日。他們是‘寧與外人,不與家奴’!‘言抗日者殺毋赦’。學生更不退讓,一定要抗日!針尖對麥芒,斗、斗、斗,象貓對爪兒,一直斗到今年春天。當局決心先‘剿共’后抗日,于是下令解散學校,把學生和教職員一律轟出來。把積極抗日的學生都開除學籍。學生還是堅持斗爭,召回還鄉同學,堅持抗日運動。當局命令軍警包圍了學校,斷絕米面柴菜的供給。他們把米面吃完,把狗和塘里的藕都吃完,又武裝搶了一次面。這樣一來,第二師范可就出了名了!一個個都成了抗日救亡的英雄!”
嚴志和低下頭聽完了,睜開大眼睛說:“那不壞了嗎?他們為什么不許抗日?”
嚴知孝說:“嚴重了!當局登報說:‘……共匪盤踞二師,嚴令軍警督剿……’把大帽子給他們扣上了!”
朱老忠不等說完,就說:“這兩句話里就有殺機!”
嚴知孝也說:“誰不說呢!”
朱老忠說:“志和的意思,請你想個法子,看樣子這個抗日的學校非解散不行!”
嚴知孝說:“我早就跑了好幾趟,郝校長和黃校長那里也去過了。他們痛恨二師學生把抗日救亡的理論偷偷輸入他們的學校。說起話來,恨不得一手卡個死!我則不然,事出有因,各有社會基礎。讓他們都顯顯身手,誰能把這個千瘡萬孔的祖國從熱火里救出來,算誰有本領!”
朱老忠說:“你這倒好,看樣子你贊稱抗日。”
嚴知孝招待他們吃飯,嚴萍皺起眉頭,隔著門簾聽著。吃完飯,嚴萍進來拾掇碗筷的時候,嚴志和說:“萍姑娘!江濤,你可得結記著他點兒?!眹榔夹α苏f:“早結記著哩!我們還發動募捐,送燒餅?!闭f著,臉上就紅了。
朱老忠對嚴知孝說:“請你費點心,為這件事跑跶跑跶吧!”
嚴知孝說:“那是當然!第二師范是我的學校,我能不管?”見他們起身要走,又說:“沒有地方住,你們就住在我這兒。
別看房子少,可有住的。”
朱老忠說:“不,我們想住在萬順老店,那是個熟地方?!?
他們從嚴知孝家里走出來,到萬順老店。一進門,店掌柜迎出來,笑著說:“嘿!我以為是誰呢?是你們二位老兄!這一踏腳兒,十年不見了。老忠哥從關東回來的時候,還是從我這兒過去的。怎么想起上府來?”見老朋友來了,讓到柜房里,先打洗臉水,又是斟茶,又是點煙。
朱老忠說:“甭提了,志和跟前那個被包圍在第二師范里?!?
店掌柜一聽,瞪起眼睛說:“嘿呀!是志和跟前的?壞了!壞了!衛戍司令部有命令:旅館里、店房里,一律不許收留第二師范的學生,說鬧騰抗日的都是!”
嚴志和頭發根子一機靈,立起身來,低下頭長出氣,也不說什么。
朱老忠生氣說:“怪不得剛才俺倆走到一家小店里,他說什么也不留俺,直往外推!”
店掌柜說:“小買賣人,誰愿找這個麻煩?”
朱老忠說:“俺又不是第二師范的學生?!?
店掌柜說:“碰上軍、警、稽查,說‘你不是第二師范的學生,你是第二師范學生的爹!’張嘴罰你錢,誰怕錢扎手,你有什么法子?話又說回來,你為什么不上咱這兒來,吃飯喝水有多么方便,住房現擺著,光自碰了一鼻子灰!”
朱老忠說:“俺來了,又給你添麻煩?!?
店掌柜說:“老朋友嘛,有什么說的。你們麻煩了我,我還高興。你們要是不來,叫我知道了,我還要不干哩!”
朱老忠呵呵笑著說:“他們要說你窩藏呢?”
店掌柜說:“他說,我也不怕。住監咱一塊去,誰叫咱是老朋友呢!”
說著話,老朋友們嘻嘻哈哈笑了一會子。嚴志和念叨了會子江濤的事情。店掌柜長吁短嘆,為老朋友擔心。他說:“你們盡管在我這兒住著吧!有什么大事小情,咱們一塊幫著!”
朱老忠看他熱情招待,心想:常言道,投親不如訪友。他說:“看吧,不準怎么樣,出水才看兩腿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