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忠回到家里,把這話跟貴他娘說了。貴他娘也笑出來說:“敢情那么好,這才叫一家子大團圓哩!說不定春蘭早就想著。這話兒趕早不趕遲……”她拿簸箕端上點糧食,邁開穩實的大步,到春蘭家去推碾。一出大門,朱老忠又趕上來說:“你可要婉轉著點兒,不能象往常一樣,直出直入的。人家是沒出閣的黃花閨女。”貴他娘抿著嘴兒笑,說:“我知道。”說著,抬起腿朝街上走。進了春蘭家大門,春蘭正在碾盤上羅面,見了貴他娘,就說:“嬸!推碾哪?”春蘭盡低著頭,眼睛也不抬一抬,只是看著手羅面。
貴他娘看她怪不好意思的,她個子長得高了,身子骨兒也瘦了,臉上黃白黃白的,完全不象過去的樣子。心里說:看,把閨女折掇的!她瞟了春蘭一眼,豁亮地說:“推點面。春蘭!
怎也不到俺家里去玩?”
春蘭一下子羞紅了臉,細聲弱氣兒說:“嬸!沒臉的人,出不去門呀!”
貴他娘說:“快別那么說,咱窮人家,不在乎那個!”
春蘭說:“你不在乎,人家可說哩!”她一時覺得臉上滾燙,眼圈也紅起來。自從鬧了那會子事,她不輕易出門。一天到晚,鉆在家里,懶得見人。一個人做活的時候,只是把針線拿在手上,靜靜地出神。吃飯的時候,端著碗擺來擺去,不見她把粥飯送進嘴里。常常一個人坐在階臺上,看著天上片片白云,向青空里飛去。她想念運濤,可是不能說出口來,只是一個人深思苦慮。時間長了,身上瘦了,臉上黃下來。
兩個人說著話,春蘭把碾盤上的面掃起來,把貴他娘端來的糧食倒上,兩個人推。一邊推著,貴他娘說:“我有個話兒,想跟你說說。”
春蘭問:“嬸,什么話兒?”
貴他娘啞默悄聲地說:“運濤來了信了!”
春蘭一聽,渾身一機靈,繃緊嘴巴,瞪得眼珠象錐子一樣放出犀利的光輝,盯著前面。貴他娘猜不透她是什么心思,慢慢探詢:“嗯?”
春蘭還是不說話,她不聽這句話也罷,聽了這句話,心里就象初春的潮水一樣翻騰起來。覺得一時心慌,跳動不安,恍惚運濤的兩只眼睛又在看著她。自從兩個人好起來,仿佛運濤的影子老是跟著她,形影不離。運濤走了,她也發過狠:硬著腦袋忘了他吧!可是,她不能。自從和運濤分手的那天晚上,她一時一刻不能忘記他。說到這話上,她問又不是,不問又想問,她想知道運濤的下落。看了看院子里沒有別的人,跐蹓過去問:“好嬸,告訴我,他來了信?”才想說下去,又抽身走回來,低下頭說:“咳!來信不來信的吧!”貴他娘看了春蘭的表情,心里想:“咳!難煞孩子了!”她說:“誰家的人兒,誰不想呢?”
不料想,一句話把春蘭說翻了。她撅起嘴,紅起臉來,定住眼神看著貴他娘。等碾子轉了兩遭,才說:“嬸,快別那么說吧!羞死人哩!”
自從那時候,春蘭記住運濤的話,再不到人群里去。老驢頭也不在房后頭種瓜了,她也不再到房后頭去看瓜園。有時她去割一點菜,就疾忙走回來。她不象過去那樣愛說愛笑,不象過去那樣潑辣,再不敢和爹頂嘴。象叫敗了的畫眉,搭拉下頭,垂下翅膀。要是有人在她面前說一句運濤的話,臉上就一陣緋紅。
春蘭看貴他娘呆住,不敢往下說。把頭一低,又暗自笑了。貴他娘看著春蘭不高興,就說:“嚄!我怎么說起這個來,我老糊涂了!”心里又說:年輕人,心眼變得快,誰知道她心里怎么著哩?
貴他娘一說,春蘭心里想:咳!可屈煞老人了!倒覺得過意不去。她想再提起這件事情,好叫貴他娘說個清楚,可是更沒法張嘴了。她瓷著眼珠盯著碾子在眼前滴溜轉著,頭上暈眩起來。貴他娘停住碾,掃起面來過羅。春蘭兩手抵在碾盤上,低下頭歇了一氣。
貴他娘看她身子骨實在弱得不行,問:“你身上不好?”春蘭說:“唔!頭旋。”只是低下頭,不抬起來。心里說:“問問就問問,死了也值得。到了這刻上,還怕的什么羞!”她心上一橫,抬起頭來抖著頭發,噗地笑了,說:“嬸!你可說呀,運濤在那兒?他受苦哩吧?”
貴他娘聽得問,慢慢撩起眼皮兒,說:“我,看你不想他。”
她沉下頭,只管羅面。
春蘭紅著臉,一下子笑出來說:“誰說不想哩!”
貴他娘說:“他在革命軍里。”說到這里,她又停住,看春蘭兩手抵住碾盤,低著頭仔細聽著,才一字一句地說:“他沒受苦,他當了軍官了,‘革命軍’要打到咱的腳下了。”春蘭一聽,霍地笑了,說:“嬸,會說的!”她又抬起頭,看著遠處樹尖上的葉子,在急風中搖搖擺擺,忽忽晃晃,象她心情的影子。她問:“真的?”
貴他娘說:“沒的老婆子還跟你說瞎話不是?”
春蘭臉上冷不丁地綻出了笑意,滿臉緋紅,象一朵醉了的芍藥花。她慢慢抬起頭來,看看天空,臉上在笑著。一連串美好的理想,重又映在她的腦子里。
貴他娘推面回去,把這話跟忠大伯說了。忠大伯為了這事,又去找到老驢頭。老驢頭想:既是生米做成熟飯了,還有什么說的!再說,運濤也是他心上的人。又轉念一想:戰亂之年,形勢不定,說不定這軍頭兒站住站不住。就說:“左不過是這么回子事了,等等再說吧!”
嚴志和聽說老驢頭對運濤和春蘭的婚事,嘴上吐出活口兒,就開始安排盤炕糊屋子,等運濤家來,和春蘭過門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