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老師送走了江濤,走回來坐在椅子上。江濤這次進城對他有很多啟示;過去光說要反割頭稅、反百貨稅,這個運動從什么地方開始?如何下手?只說明依靠窮苦群眾,這還不夠,究竟要依靠那階層群眾,沒有講明白……想到這里,隨手撕下一頁日歷,拿起鉛筆,寫著:一,要依靠雇、貧、中農(nóng)。中、小地主愿跟著走的也可以。要爭取合法斗爭形式。二,組織宣傳隊,開展集市及街頭宣傳。三,集合廣大群眾進行請愿,或大規(guī)模的游行示威……
他覺得問題重要,打算寫個文件下去。可是怎樣寫法,在他心上還沒有一定,運動在發(fā)展著。這時,他心上有些急躁情緒,在地上走來走去,低著頭走了幾遭,又揚起頭來,轉(zhuǎn)著眼珠看著屋頂。想得胸有成竹了,才坐在桌旁,開始寫:“……目前反割頭稅、反百貨稅運動的主要關(guān)鍵,是進行廣泛深入的宣傳活動,喚起廣大群眾的覺悟……”寫著寫著,抬起頭看了看日歷,明天是禮拜六,又該上作文課了。學生作業(yè),他還沒有改出來。他咬了一下牙,猛地把筆在桌子上一擱,說:“咳!時間過得這么快,又是一個禮拜過去了。”看了看,寫的也不太成東西,把兩張紙抓在手里,放進嘴里嚼著。從書架上搬下那一摞作文簿,兩手掂了掂,有四五十本。
心里想:“又得一個晚上。”
他坐在椅子上,開始改學生作業(yè),睜圓眼睛,聚精會神地修改。他教課雖忙,工作也忙,對學生的作業(yè)可一點沒有馬虎過。上每一堂課,都有個打算:這一課叫學生得到些什么東西。講歷史,結(jié)合社會進化史。為了這個目的,他曾熟讀《社會進化史大綱》,讀過一些現(xiàn)代史資料,什么太平天國啦,義和團啦,康梁變法啦,等等。講地理,結(jié)合地方民俗,發(fā)生過什么歷史事變,出過什么杰出的英雄人物,盡可能叫學生多得到一些課外的知識。
他正在靜靜地工作,兩個學生開門進來,一進門就粗了脖子紅了臉地進行爭論。大個的說,中國農(nóng)民所受的壓迫有兩個,一個是帝國主義,一個是封建勢力。小個的說,不只有兩個,有三個,是帝國主義、軍閥政客、土豪劣紳。兩個人各自堅持自己的意見。賈老師只好停下筆,歪起頭問:“你們有什么根據(jù)?”
大個的說是賈老師在講公民課的時候講的。小個的說,是賈老師講歷史課的時候講的。他說:“你們說得都對。”他這么一說,兩個學生都睜大了眼睛呆住。他仰起頭哈哈笑了說:“可不是嗎?封建勢力是軍閥政客,土豪劣紳也是封建勢力,背著抱著是一般重。”
小個的對他的解釋不滿意,懾起眼睛問:“哪,你為什么這一次這么講,那一次又那么講呢?”
他心上煩躁起來,紇糾起眉頭,說:“算了,算了,請你們包涵著點吧!我這里忙得不行,有了時間再給你們仔細講。”
小個的說:“這會兒給俺講講就不行?”
他把筆在桌子上一擱,說:“不行,你們給我出去!工作夾著我的手,沒有時間和你們聊天兒!”說著,伸開兩只手把他們推出門去。兩個學生又說又笑,斤斗骨碌地跑開了。他又覺得口渴,從茶壺里倒出一盅涼開水,伸直脖子喝下去,緊接著又喝了一盅,坐下來繼續(xù)改作業(yè)。心思雖然煩亂,精神還好,舞動那枝筆,腦、眼、手,同時并用,加緊進行工作。當他正在積極工作的時候,校役推門進來,問:“賈老師!
昨兒你來了幾個客人?”
賈老師停下筆說:“就是一個客人呀!”
校役又問:“吃了幾頓飯?”
賈老師說:“就是一頓飯呀!”
校役連著又問:“前天來了幾個……”
賈老師把筆在桌上一擱,笑了說:“這又是出了什么事情?這么多的羅嗦事!”于是不再等他一個一個地問下去,說:“前天來了兩個,吃了兩頓飯。大前天來了一個,吃了三頓飯,你自己算去吧!怎么算怎么是。”
他還沒有說完,廚師傅也走進來了,說:“賈先生!咱這廚房里的事情真是難辦,你今天來三個人,明天來兩個人,弄得我們沒有法子算帳。先生們光嫌伙食不好,這怎么能吃得好呀!”
賈老師說:“咳!你著什么急?吃一頓算一頓飯錢嘛!”
廚師傅說:“是呀,吃一頓拿一頓的飯錢,俺可也得算得過帳來呀!你的客人常來常往,今天保定的來,明天天津來,俺可得弄得清呀!到底算你多少錢?”
賈老師又哈哈笑著說:“要多少錢給多少錢還不行?你是勞苦群眾,我還能虧負你。去吧,帳房里去支,借我下月的薪金。”
校役說:“你下月薪金早借光了,這個朋友走,借點路費,那個朋友走,借點路費。寅支卯糧,那里行!”
他又哈哈笑起來,說:“反正不能叫你們勞苦群眾賠錢,下月的不夠,借下下月的。下下月的不夠,再借下下下月的。我正改作業(yè)哩,明天還得發(fā)下去。你們是工農(nóng)弟兄,別跟我打吵子。”說著笑著,張開胳膊把他們讓出去,把門關(guān)上。
他又坐在椅子上,可是再也修改不下去。這個工作真難做,你越是著急,越是抓撓不到手里。
他回到家鄉(xiāng)來,做了幾年工作,真是費盡心血呀!學校教課忙,工作上的事情又多,上級下級都來找他,甚至街坊四鄰、親戚朋友的事情也來找他。雖然在學校教書,他還是常常和農(nóng)民們在一起,風吹日曬,臉上胡子長了,也老了。如今年歲并不大,頭上的頭發(fā)開始脫落了。他一個人休息的時候,臉上老是從容不迫,和別人談起話來,總是滿面春風。他雖然生在城市,倒有一套農(nóng)民作風,你一接觸他,就覺得又和藹親切。他有一對好思考的眼睛,看他睒著眼睛呆呆地出神,眼角下伏著幾條皺紋的時候,那正是他聚精會神地思考問題呢。
這時,他覺得實在疲乏。昨天晚上給上級寫了一個關(guān)于反割頭稅情況的報告,又睡得遲了。睡眠不足,覺得頭有些暈,又走到澡堂里去洗澡。經(jīng)常是這樣,他身體疲勞過度,精神不好,或是失眠的時候,就到澡堂里去洗個澡,使全身的神經(jīng)松弛一下,得到休息,回來再干。
從澡堂里回來,天又黑了,渾身輕松下來,才點上燈修改作文。一直到天亮,才全部改完了。禮拜六上午沒課,他蒙上被子睡到十一點鐘。
上作文課的時候,他出了兩個題目,一個是“農(nóng)民的出路”,一個是“怎樣做個現(xiàn)時代的好學生”。上完了課,又得回家,今天晚上是個接頭的日子。如何開展宣傳,如何組織隊伍,如何把這個運動開展得廣泛深入,還要重新做個研究。
他封好了爐火,關(guān)緊窗戶,鎖上門就出城回家了。雪太厚,走起路來很費勁,走到村頭,已經(jīng)黃昏時分了。走了一身汗,摘下帽子一看,帽子上直冒騰騰熱氣。他把帽子在身上摔打了兩下子,皺了皺眉頭,沿著村邊走回家去。一拐墻角,看見門上擠著一堆人,他機靈地一抽身子退了回來,扒著墻角看著。他想:“要是有巡警或者馬快班來了,就撒腿跑開,無論如何不能叫他們抓住。現(xiàn)在要是叫他們抓了去,這一大片地區(qū)的運動,就要受到很大損失。年前反割頭稅運動搞不起來,年后無法發(fā)動‘反對驗契驗照斗爭’。聽說統(tǒng)治者在明年要開始這種稅收,那一筆勒索就比割頭稅重得多了。要是讓統(tǒng)治者按照他們的計劃把這批稅款收上去,農(nóng)民生活就更加沒法過下去。”
他斜起眼睛看了一會子,并不是馬快班,也不是警察,是老爺爺跟鄰家胡二奶奶吵架哩。他知道爺爺有點莊稼性子,連忙走上去看。老人嘴里噴著白氣,兩手拍著大腿,說:“你私入民宅,非奸即盜。你說,你說,你來俺院里晃搭什么?”
胡二奶奶聽不懂上半句話,看著老人的臉色不對,興許是在罵街,就說:“怎么?你家去不得,我要看看俺家那只大蘆花公雞到底跑到那個賊窩子里去了!”說著,呼天喊地罵起街來,吆喝誰家偷了她的大蘆花公雞。
老人氣憤憤地說:“你罵誰?罵誰?誰家是賊窩子?”
胡二爺也走上來幫腔:“誰家要是偷了俺家雞,就是賊窩子。”
胡二奶奶翹起嘴唇,跺著腳跟說:“誰家是賊窩子?黑更半夜,蹓噠著風箱做飯吃,隔三過五兒地就有生人來來往往,誰知道是干什么的!大清早起,刮著冷風,起來掃雪,反正不是什么好……”
他聽到這里,不能再聽下去。街上人很多,好象看變戲法兒的。他一步一步走上去,笑瞇瞇地說:“二奶奶!二奶奶!
你消消氣兒,消消氣兒。”
胡二奶奶一見他來了,立刻轉(zhuǎn)了個臉色,說:“小子!你聽,你爺說的那象話嗎?今天一擦黑兒,我找不到俺家那只大公雞,到你們院里看了看。你爺把眼一翻,說,‘黑燈瞎火了,上俺家里巴睖什么呀?’巴睖什么,難道我還給砸明火的看‘出水’嗎?你家去不得怎么的?”
他拍拍胡二奶奶說:“去得!甭說上俺院里看看,你上俺家炕頭上坐個半天,跟俺娘敘敘家常,俺娘才高興呢!”
他這么一說,胡二奶奶噴地笑了,說:“小子!你說的倒是一句話。”她又拍著手說起來:“老街舊坊,父一輩子一輩的,有什么不好,聽你爺說的那象話嗎?”
他說:“他上了幾歲年紀,老年人了,你不要跟他一樣,要看孩子我的面上。”
胡二爺把腳一跺,說:“好!你要是這么說,以后的事情,你怎么說咱怎么辦,一輩子犯不著爭競。”
他一手抓著胡二奶奶,一手抓著胡二爺爺,送到胡家門口,又用力向里一推,說:“忙家去吧!坐在你那熱炕頭上,喝紅山藥粥去吧!你看這刮著白毛風,天有多冷!”
他走回來,看熱鬧的人都走散了。回到牛棚里一看,爺爺坐在炕沿上,正啃哧啃哧地生氣哩。他問:“爺!那是怎么回子事?”他知道老人開通,向來不和別人打架斗氣。
老人一聽,氣得站起來,抬起一只手指劃著,說:“那天一早,她就站在街上瞎擺劃,什么黑更半夜拉著風箱做夜飯吃啦,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這個年頭,糧米是貴的,誰又吃得起夜飯哩!”老人捋了捋胡子,跺著腳說:“***!俺家就吃得起,你管得著嗎?那天胡老二又說,‘成天價人來人往,是什么好親戚哩!’***!上俺家來的,都是好親戚!”
他呆了一刻,說:“他們說這個來?”
老人說:“可不是。街上人們?nèi)旅髁耍f你從天津回來,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聽到這里,身上一機靈,才要說下去,娘又來叫他們吃飯了。吃著飯,他想:根據(jù)這種情況,這交通站該搬家了。根據(jù)上級的指示,要把縣委機關(guān)從城里轉(zhuǎn)到鄉(xiāng)村,把工作重點放到鄉(xiāng)村去,對于開展鄉(xiāng)村工作更為有利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