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在一條黑暗的小路上摸索著行走,很遠很遠的路,怎么也看不到盡頭,慕微跌跌撞撞的走著,就想要找到小路的盡頭去追隨著那個人的腳步。可周圍的一切卻是那般黑,她看不到希望,天似穹廬,沒有一顆星子,沒有一線光亮,她徒勞的往前奔走著,直到腳下絆到了一塊大石頭,頃刻間前方便亮堂了起來。
“小姐醒來了!”驚喜交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慕微睜開眼睛一看,卻是自己的貼身丫鬟秋月,她一雙眼睛正驚喜的望著自己,眼淚珠子滴滴的落了下來:“小姐,你要把秋月著急壞了!”轉過頭來,秋月對著門口喊了一聲:“快去告訴夫人,小姐醒過來了!”
門口有一個響亮的聲音應答了一句,旋即又嘟嘟囔囔道:“我不知道路!”
秋月恨恨的豎起眉毛朝外邊吼了一聲:“誰讓你去了,你與秋凌趕緊打掃院子去!”
“秋月,你這是怎么了?”慕微虛弱的笑了笑:“為何對秋霜那般兇悍?”
“誰讓她呆頭呆腦的,說話又是個粗嗓門,咱們院子里邊有些什么事兒都快存不住了,少不得被她抖了出去!”秋月從袖子里邊摸出了一塊手帕子,輕輕的替慕微欽著額角:“小姐,你可把奴婢給嚇壞了,都一日一夜沒醒來呢。”
“一日一夜了?”慕微轉了轉眼睛,雕花窗戶打開了一扇,外邊金色的陽光照射了進來,瞧著這天色比昨日略微早了點,一朵杏花從枝頭墜落,“噗嗤”的細響提醒著慕微,她已經回家了,正躺在自己的房間里,自己的床上。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了過來,門簾兒被人高高的擎起,上邊精美的刺繡被握在潔白的手掌中,皺成了一團,就如慕夫人此刻的兩道眉毛,正倒著一個八字在望著慕微。
“微兒。”慕夫人見慕微睜著一雙眼睛坐在那里,快走了一步奔了過來,一把將慕微攬在懷里:“微兒,你怎么能這樣來嚇我?”
慕微伸出手來抱住慕夫人的腰,將臉貼在慕夫人的肩膀上,聞著那熟悉的氣息,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定。“母親,是微兒不好,讓你牽掛了這么久。”慕微喃喃的在慕夫人耳邊說道,看著她眼角依稀的皺紋,鼻子酸了酸:“是女兒不孝。”
“微兒,你說的什么話。”慕夫人伸出手來摸了摸慕微的頭發:“都是怪那賊子將你擄了去,與你有什么關系。”慕夫人端詳了慕微一番,咬牙切齒道:“聽太原王說,擄了你過去的是南燕太子?這南燕人實在可惡,不滅國都沒有道理!”
聽著母親提起燕昊,慕微忽然便想起他來,眼前出現了一張臉,俊眉星目,望著她的目光灼灼有神。他現在肯定還在云州,帶領著軍民苦苦堅守著那座城池。他還能守多久?一想著哥哥那驕傲的話語,慕微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要拿下南燕,總怕不是一件太難的事情,破城之時,燕昊……她的心底里幽幽的生出了一絲痛楚,燕昊,他會殉國嗎?
“微兒,你冷嗎?”慕夫人心細如發,注意到了慕微這顫動,心疼的將她摟緊了些:“母親替你請了上京最有名的大夫來看過了,他說你只是驚厥所致,只要安安靜靜的將養幾日便會好了。”
慕微點了點頭,將臉貼住慕夫人的肩膀,幾滴淚水悄悄滑落了下來。
“夫人,小姐,老夫人過來了。”外邊有秋喜鈴鐺般的聲音,慕夫人與慕微抬起頭來時,慕老夫人已經跨步進來了。
花白的頭發上只簡單的插著一只碧玉簪子,一條抹額上邊倒是鑲嵌了不少寶石,緙絲衣裳上邊繡著團花,走起路來虎虎生威。慕老夫人今年快七十了,可身板兒卻十分硬朗,根本不用丫鬟婆子們在旁邊扶著,倒將她們甩下了一大截。
慕老夫人是一個堅強的人,她生了五個兒子兩個女兒,五個兒子里邊有兩個夭折了,兩個戰死疆場,現兒只剩得慕華寅一個。在兒子們離開她的時候,慕老夫人流過淚,可也就不過是幾天罷了,流淚以后,她的脊背依舊挺得筆直,沒有癱下來半分。三年前慕老太爺生病過世的時候,慕老夫人曾經大病過一場,京城的大夫們都說可能會跟著慕老太爺去了,可她又奇跡般活了下來,身子骨比以前似乎更好了些。
對于慕老夫人來說,她覺得人在這世間活著,不能退縮或者猶豫,只能大步向前走著,前邊是個什么樣兒,只能自己走過去瞧瞧才知道。慕微被擄,慕府上下一片驚慌失措,慕夫人每日里哭哭啼啼,就連慕華寅也受了影響,眉頭皺在一處舒展不開來。慕老夫人見了這形狀,將夫妻兩人喊到自己屋子里邊訓斥了一番:“著急什么?吉人自有夭相!若是老天不讓微兒活著,那她便是來這塵世歷劫的吧了,你們也不必這般苦惱,自己該做什么便做什么去罷!”
昨日聽說太原王送了慕微回府,慕老夫人過來看了一趟,見慕微竟然昏迷不醒,心中也略略有幾分著急,只是臉上并未顯露出來,今日聽丫鬟來報說二小姐醒了,這才趕緊過慕微的院子來看她。
“微丫頭,你可醒了。”慕老夫人慈祥的望了慕微一眼,見她面容消瘦了些,心中也是有幾分憐憫:“怎么瘦了,那南燕賊子施虐于你了?”
慕微搖了搖頭:“微兒謝過祖母牽掛,微兒并未受苦,只是旅途顛簸得太久,有些乏了。”
“這就好。”慕老夫人點了點頭,望著在一旁擦眼淚的慕夫人道:“老大媳婦,五日后太原王府上有游宴,你喊了那珍瓏坊過來給微丫頭做幾套精致衣裳,穿著新衣出去,人都會爽快些,去去霉氣。”
慕夫人皺了皺眉頭,有些擔心的望著懷里的慕微:“母親,微兒身子虛弱,不大合適就出府去參加游宴,況且我覺得微兒躲過這陣子風頭才好,去了那些地方,少不得有人會說閑話兒,聽了心里頭發堵。”
“老大媳婦,你怎么就這般膽小起來?”慕老夫人很不贊成的望了望慕夫人,臉上的皺紋深了幾分:“嘴巴長在人身上,她們愛怎么說便怎么說,微兒若是不去,只怕她們還會說得更多!咱們大虞慕家的小姐,要經得起風浪,上馬射箭,下馬女紅,樣樣兒都要占強!咱們的微丫頭又不是那些扭扭捏捏的大家閨秀,聽了幾句奚落就會受不住,你難道便不相信自己的女兒?”
“母親,沒事,那日我與你們一起過去便是。”慕微直起身子朝慕夫人笑了笑:“祖母說得對,我若是躲在屋子里邊哭哭啼啼的,那也不是咱們慕家的做派了。”
“微丫頭,祖母就喜歡你這一點,爽直得很!”慕老夫人瞇著眼睛笑了起來,花白的頭發被雕花窗外透進來的陽光映著,點點的發著銀光:“那日祖母親自陪你過去,看誰敢在我面前背后唧唧歪歪!”
太原王設宴,原本就是為了慕微平安歸來,昨日他與慕老夫人商量了一番,覺得與其讓京城里風言風語議論著大司馬家二小姐被劫的事情,還不如大大方方的出現在眾人面前:“慕老夫人,若你信得過在下,那在下便來舉辦一次游宴,將京城的達官貴人都請了過來,還請慕老夫人帶著慕二小姐出席。”
雖然赫連毓并沒有挑明說這次游宴就是為了慕微而設,可慕老夫人卻是心中一片敞亮,望著這華衣錦服的少年,意氣風發的站在自己面前,慕老夫人微微頜首,太原王肯定是心悅于微丫頭的,若兩人真能修得正果,那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就這樣說定了,五日之后,我自會帶著微丫頭出席王爺的游宴。”慕老夫人下定了決心,不能讓旁人在背后這般議論微丫頭!無論她經歷過什么,她不能畏畏縮縮的躲在家中,她應該昂首挺胸傲立于眾人之前,她依舊該是那容光熠熠,于萬人中能一眼被人認出來的那個大司馬家的二小姐。
慕夫人瞧著慕老夫人那堅毅的眼神,又看了看慕微那清澄如水的雙眸,她也挺直了脊背,臉上露出了笑容來:“母親說的是,微兒必須走出去,否則還不知道旁人在背后將她詆毀成了什么樣子呢。”
“微兒究竟為誰人擄去,我昨日已與太原王商量好了,就說是一群流民,因著沒有糧米生存,不得已捉了微丫頭過去,想要大司馬府訛詐銀子,這群人現已被太原王捉拿,微丫頭也平安歸來。”
慕夫人聽了這話心中甚是不安,臉上變了幾分顏色:“母親,被流民擄去……這不大好罷?流民都是暴民,旁人還不知道會如何議論微兒呢。”
“微兒被擄之事,京城誰人不知?那城墻張貼的畫像還能瞞得過人?既然都知道了這事情,也只能放手一搏了。”慕老夫人的眼神有幾分凌厲:“用流民這般說辭,總比說微兒被南燕賊子捉去要好,畢竟這還牽涉到了遠在云州的乾兒。”
慕乾今年才十八歲,雖說十五歲起便跟著慕華寅外出征戰,可這卻是他第一次獨當一面,領了十萬兵馬去攻打南燕,若要是被有心人知道他為了自己的妹妹竟然在云州停戰十日,一本參奏了上去,還不知道會是個什么結果。
雖然外邊都傳言慕大司馬權傾朝野,只要腳跺一跺,京城的地都要搖幾分,可這般夸張卻讓慕家更有危機之感,所謂功高震主,還不知道皇宮里的皇上心中是怎么想的。這伴君如伴虎,其中究竟是什么滋味,不是慕家人自是不能體會到了。
孫子與孫女相比,慕老夫人自然是更傾向與要保證慕乾的安全。說是流民擄了去,慕微可能名聲會受些損失,可總比慕乾被皇上發落要好。再說有太原王這般用心良苦,只要他出面來解釋,或許事情也不會糟糕到那個地步。京城里的人確實是喜歡說閑話,可這閑話若是沒有人肆意去傳播,隔一陣子自然也就會被人忘記了。
聽到慕老夫人提到了自己心愛的兒子,慕夫人臉上也變了顏色,她抱住慕微的手緊了幾分,額頭上閃閃的沁出了汗珠子來:“太原王想得委實周到!也多虧他替乾兒掩蓋著,否則若是被皇上知道了,還不曉得會如何震怒呢!”停了停,慕夫人臉上露出了恨恨的神色來,咬牙切齒道:“都是那可恨的南燕賊子!若是要能拿住他,定然要將他碎尸萬段!”
慕老夫人口里說得輕松,只將慕微被擄當成小事,仿佛她是去外邊游玩了一趟回來,可這母親的心思究竟要比祖母想得更多一些。一想到慕微及笄以后就可以開始議親了,慕夫人的眉頭便皺了起來,微兒的親事還不知道會不會有影響。
慕微坐在那里,似乎聽不見祖母與母親的話,只是在想著自己的心事。她的手悄悄攏在衣袖里,手指不經意的撫摸過手背,已經過去了那么多日,那鞭痕早已消失不見,可她卻依舊能感到上邊有淺淺的凸起一般——或許只有那道鞭痕還在,才能提醒著她,自己曾經遇到過他,曾經遇見過那俊秀如斯溫柔如斯的他。
難怪他的塤聲是那般幽怨凄涼,因著他已經預知了他與她之間的天涯陌路。那夜他握著自己的手教自己吹塤,已經是此生中他們最后一次交集。
或許他們也會再一次見面,可見面又能如何?他們兩人已經徹底成了仇敵,慕微無奈的笑了笑。南燕破國,自己的兄長便是燕昊最大的仇人,而在慕夫人心中,燕昊也是慕家最大的仇人,他與她,永遠處在一個對立面上,不會走到一處去。
“微兒,這次要不要一并將夏裝做了?眼見著就要到五月了,早些做準備也好。”慕夫人與慕老夫人已經在開始討論要給慕微做什么質地款式的衣裳了,兩人瞧著慕微,眼中有說不出的歡喜。
“全由母親做主罷。”慕微抬頭,淺淺一笑。
無論慕老夫人與慕夫人在做什么,她們所做的,都是在關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