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霜未去,空中隱隱有著青草的芳香,推開窗戶,便見著一輪日頭在云彩后邊露出了影子,給那些云彩鑲上了一道燦燦的金邊,襯著旁邊的朝霞,就如錦緞一般,艷艷的鋪在了天空里,燦爛奪目。
明媚懶洋洋的趴在窗戶那處,見小梨子與秋霜秋凌正在院子里邊嬉鬧。秋霜頭上帶了一圈花兒,身上還有不少花瓣,正雙手叉腰望著小梨子笑:“你看你看,我頭上戴這么多花美不美?可有幾分像咱們家小姐了?”
小梨子偏著頭看了一陣子,方才很認真的回答道:“我只看到了花,卻看不清你的臉了。”
秋月站在慕微身后“噗嗤”一笑,朝窗戶外邊揚聲喊道:“秋霜秋凌,你們還不快些去將院子里的落花給掃了,仔細讓金媽媽知道了!”
金媽媽是慕微院子里頭管著粗使丫頭的婆子,牙尖齒利,懲罰那些偷懶的丫鬟從不心慈手軟,聽著秋月這么一說,秋霜慌了神,將頭上的那個花環掀了下來扔到地上,趕緊撿起笤帚開始打掃。
“秋霜實在是可笑,戴個花環就能像小姐了。”秋月一邊說著話,一邊拿了梳子給慕微梳頭發:“也不嫌這話說出來牙疼。”
慕微笑了笑道:“隨便她說啊、罷,這種話多說一句少說一句有什么要緊。”
“小姐,也就是你太仁心,你瞧瞧咱們院子里邊的丫鬟,個個說話都口無遮攔的,就怕小姐出閣以后帶了去婆家,旁人會笑話咱們大司馬府上的丫鬟婆子不知禮儀呢。”秋月的手很巧,不一會兒便給慕微挽了一個如意髻,抹了點發油在耳邊的垂髫上,再給配上昨晚便挑選出來的釵環首飾,退了一步打量著慕微,很是得意:“我們家小姐可真美。”
慕微站了起來,朝秋月輕輕啐了一口:“你王婆賣瓜,羞也不羞?”
“小姐,我說的可是真話!”秋月睜大了眼睛分辯道:“你不知道罷?昨日你試衣裳的時候,那宇文太傅家的七小姐,眼睛都看直了!我瞧著她仿佛就是有幾分嫉妒,只是口里不好說出來罷了,否則她后邊怎么會說那樣的話兒?”
“微微,我覺得你最好明日不要出去,呆在家里邊比去外頭好。”宇文如眉握住慕微的手,眼神很是真切:“我擔心你呢,身子還沒大好,那些無聊的人肯定會在你面前說些風言風語,你會不會受得住?”
她的臉上有一種擔心的神色,看得慕微一怔,旋即笑了笑:“沒事情,反正嘴巴長在她們身上,愛怎么說便怎么說,我又不會因著這個少一塊肉。”
“可是……”宇文如眉一副擔憂的模樣,輕輕拍了拍慕微的手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人說話有多難聽,你這會子可能覺得不會怎么樣,可等著真正聽到了,總怕會氣得說不出話來呢。”
慕微沒有回答她,只是沉默的坐在那里,眼睛盯著放在膝蓋上邊的那雙手,纖細的手指就如潔白的水蔥,上邊幾個手指甲卻修得圓圓的,沒有往日蔥管兒似的指甲殼子。她心不在焉的想著,若不是祖母和母親堅持,她確實是不想去參加游宴,一想著要見到太原王,忽然便渾身不自在起來。
“你自己好好想想罷。”宇文如眉同情的看著慕微,以為她此時心中正難受,不由得雙眉籠了籠:“若真不想去,也不必強撐著。”
“如眉,多謝你關心。”慕微抬起頭來,唇邊綻開了一個笑容,看得宇文如眉楞了楞,那笑容就如春日里綻放的花朵,讓人瞧著心旌搖搖。
與慕微一道去參加過不少游宴,每次只要有她在場,那些公子們的目光都會追逐著她,雖然還有不少京城貴女,可誰都不及慕微的好顏色。就如賞花的時候,旁人都只會看著那艷冠群芳的牡丹,又誰會注意到那秾麗花瓣之側,還有那不起眼的小花小草?
心中忽然的一陣酸意,似乎不能抑制,宇文如眉抬眼望著慕微,也猛的吃了一驚,慕微是自己的閨中密友,自己不該是為她的美貌覺得開心,可為何自己竟覺得有些難受?
氛圍微妙了起來,兩人雖然還是親密的坐在一處,可仿佛卻沒有原來那般無話不說。一陣沉默過后,宇文如眉隨意揀了些京城趣事說給慕微聽,但卻遠遠不及素日里說到這些閑話兒時的眉飛色舞,她自己都覺得說出口以后簡直是味如嚼蠟。
“小姐,昨日那宇文太傅家的七小姐走的時候,似乎有心事一般。”秋月拿出一塊披帛替慕微披上,那銀白色的軟紗上邊繡著穿花蛺蝶,展開雙臂,仿佛有數只蝴蝶停在披帛上,翅膀搖搖,幾乎要展翅而去一般。
“你這丫鬟也真是的,越來越看得仔細了。”慕微回眸笑了笑,自己昨日里頭覺得宇文如眉似乎有些奇怪,可奇怪在哪里,她又說不出來,莫非是因著她及笄以后便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再沒有以前那般與自己親近了?
帶著秋月秋雨往祖母的玉彥堂走了過去,青石小徑上落英繽紛,兩旁高大的杏花樹此時也是粉白艷紅的開得熱鬧,那樹葉的疏影將天上初升的日影漏了過來,照著慕微羊脂玉般的臉龐,更是柔和了幾分。
華勝堂前站著兩個丫鬟,見著慕微走了過來,朝她彎腰行禮:“二小姐過來了。”一個丫鬟直起身子來,將門簾高高擎了起來,秋水芙蓉的刺繡在她潔白的皓腕下紅艷艷的一片,很是扎眼。
“祖母安好。”慕微走進去時便見著慕老夫人端坐在華勝堂的中央,身后的那大幅屏風靜靜的立著,上邊的空山新雨圖空靈一片,襯著慕老夫人花白的頭發,十分符合。
“微丫頭瞧著精神好多了。”慕老夫人笑瞇瞇的望了望慕微,朝她招了招手:“快些過來,讓祖母瞧瞧,看看還需不需要添點什么東西。”
“托祖母的福,微兒已經痊愈了,也只不過是受了些風寒罷了,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哪有那般嬌弱的?”慕微走到慕老夫人面前,伸出一雙手來替她輕輕的捏著肩膀;“祖母,你便別擔心我了,我這不是好好兒的?”
慕老夫人望著那還在微微晃動的門簾,挑了挑眉毛道:“咱們慕家的人,可沒那么容易被打敗,別說是小毛小病,即便是千軍萬馬在面前,咱們也能面不改色從容不迫!”
“是。”慕微恭恭敬敬的應了一聲,一雙手沒有停下來,輕輕的替慕老夫人按摩著肩膀,忽然就聽慕老夫人道:“就如今日,即便是有千萬個人在你面前或者是在背后說你壞話,你都只能微笑而待之,就當他們在說旁人,與你無關,知道否?”
慕微手指一怔,停滯了下來,為何慕老夫人一定堅持要她去參加這次游宴?難道自己去了便能讓京城里那些貴女們住嘴不談她被劫的事情?要知道那里邊有幾個嘴巴很討厭的,最喜歡小題大做,逮著點事情便喋喋不休議論個不休,自己這件事情可不是小事,她們自然不會錯過這個說閑話的機會。
“怎么了,微丫頭?你似乎不同意我的說法?”慕老夫人感覺到慕微的手指停了下來,回頭看了她一眼,伸手拍了拍慕微的手背:“你是慕家人,便該有那傲骨,有那勇氣,不管要面對什么,都必須勇往直前。微丫頭,你別害怕,你還有祖母和你母親在身后呢,再說了,這次游宴可是太原王特地為你歸來辦的。”
慕老夫人那意味深長的一瞥讓慕微的心快快的跳了一跳,心事仿佛再也壓制不住,似乎要隨著她那輕輕的一聲“啊”流瀉出來。一種心痛的感覺在身子里不住的旋轉著,慢慢的彌漫到了她的四肢五骸,似乎有刺骨的寒意冰著她的肌膚,正要蒸蒸的生出白色的涼氣。
家里人都在看好太原王?難道在祖母與母親眼中,赫連毓便是一個合適的人選?她站在那里,一雙手停在慕老夫人的肩頭,輕聲說了一句:“太原王委實費心了,怎么好這般麻煩他。”
“這有什么?他自小便與你兄長交好,將你看成自己的妹妹一般,此次你糟了這般大難,他想替你化解一些,也是常理。”提起赫連毓,慕老夫人的一雙眼睛彎了起來,就如那一線新月,找不見黑黑的瞳仁。太原王對于慕微的這份小心思,她與慕夫人都瞧在眼里,只是也不說破,就等著慕微及笄以后再慢慢來說起這事情。
慕微沒有再說話,可心底里邊卻升起一絲不贊成來,她覺得自己仿佛被卷入了一條洶涌的河流,被那激流推著往前邊走,沒有回頭的時候,而她身后有一個人,正在努力的追趕著她,可是,他怎么樣也追捕上自己。
馬車在太原王在西郊的別院停了下來,秋月迫不及待掀開了馬車側面的軟簾,見著外邊的一塊大坪里到處停著馬車,不由得嘖嘖贊嘆道:“太原王可真是厲害,他家辦的游宴竟然有這么多人來。”
慕微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趨炎附勢乃是這世間不少人奉為圭皋的生存法則,太原王這般地位,怎么能不來捧場?更何況大虞的這些游宴,很多都是為了未議親的男女見面而特地舉辦的,為的就是讓他們有相互接觸的機會。
大虞的祖先乃是胡族,民風較南燕更開放些,女子可以學騎射,到了十二歲以后便可以出入各種游宴場合,為自己挑選心上人,所以京城的游宴里,不缺的永遠是打扮得光鮮亮麗的貴女們,一個個拿了團扇半遮著臉,眼波在團扇下流轉千百回,朝自己看中的公子一波波的送了過去。
“微丫頭,只管挺直背,不要管旁人怎么說,你往前邊走便是了。”慕老夫人一只手攥住慕微的手,眼神矍鑠:“若是你要畏懼那些流言,以后便沒法子抬起頭來做人了。”
自己寶貝一般養大的孫女,卻被那南燕的賊子弄到如此地步,真真可惡,幸得太原王還眷顧著他們打小的那一份情意,想要為微丫頭將這事兒化解了。京城的高門大戶里,若是出了丑聞,往往要想法子藏著掖著,可那事情如何能瞞得過旁人?總有一日會揭露出來,到時候眾口悠悠,愈說愈厲害。
所謂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與其想將這事情蓋下來,不如讓慕微大大方方的出現在眾人面前,讓京城那些喜歡說人閑話的自己瞧瞧,慕大司馬府家的二小姐什么事情都沒有,不要胡亂猜測。
或許開始議論這事情的人會畢竟多,可只要是慕家淡然處之,那說閑話的也慢慢的會少了,最后自然會趨于平靜。京城日日會有新的閑話兒出來,誰又會揪著一樁事情說個不休呢——等著微丫頭及笄以后要議親,這件事更是一塊試金石,若是那種抓這這事情不放的人家,自己的微丫頭也沒必要嫁過去,少不得要受氣!
那些能揪住一件事情不肯放手的人家,自然是小家子氣厲害,大司馬府還不屑于與他們成為通家之好。自己的微丫頭這般人才,也不怕沒有選擇,到時候就怕求親的人會多得踏破門檻呢,慕老夫人望了望身邊的慕微,見她一副神情自若的模樣,心中也暗自贊嘆了一聲,自己的這個孫女,可真是個不錯的。
慕家女眷慢慢的往前邊走了去,前邊領路的管事婆子不時的陪著笑臉與慕老夫人說話:“今日可真是天氣好,這春日難得有這般晌晴的日子。”
“可不是。”慕老夫人笑著點了點頭:“也是王爺得了老天爺眷顧。”
皇上都只是先皇的一位貴人所出,而這太原王乃是太后娘娘親生,地位尊貴之至,太后娘娘與太皇太后一道盡心輔佐皇上這么多年,皇上對于皇太后甚是感激,因此對太后娘娘的這個兒子,自己的皇弟也十分的寵愛,對于他的封賞比其余兄弟要好得多,太原王在京城的府邸與別院,極盡奢華。
腳下的路皆是由整塊的青石鋪砌而成,石板中間隔幾步便有圓圓的一塊嵌著,上頭雕刻的全是蓮花,花瓣舒展,栩栩如生,走在石板上邊,似乎有步步生蓮之感。慕微跟著慕老夫人往前邊走著,沒多久,便聽到一個人驚喜的聲音:“慕老夫人,慕夫人,慕小姐。”
不用抬頭,慕微便知道那人是誰,她的目光落在了停在自己前邊的蜀錦袍子上,挨著下邊繡著一叢翠色的修竹,修竹上邊有一塊圓形的玉玨,泛泛的閃著一線水碧的顏色,在陽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的刺著她的眼睛。
“太原王實在客氣,何必走出這么遠來相迎!”慕老夫人的聲音很是響亮,惹得周圍的人都望這邊瞧了過來。
“原來是大司馬府的女眷到了!”有人小聲議論著:“咦,慕二小姐回來了么?”
或許是看著赫連毓站在那里,那閑話只露了個頭,沒有一個尾,慕微笑了笑,今日可不知道要聽多少閑話呢,還剛剛到大門口,這邊便開始有了風言風語的開頭,想必自己要兜一帽子閑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