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坤寧宮后, 張清皎便使人將尚儀局眾女官與女史都喚過來, 坤寧宮內隨侍的宮女太監們也在旁邊聽命:“這便是祖母賜給我的新尚儀, 沈尚儀。日后,尚儀局之事都交由沈尚儀打理。平日里沈尚儀與肖尚宮一樣,隨在我身邊即可。”
“是!”尚儀局眾人悄悄地抬首望了望新任的尚儀,自然發現見到的是熟悉的面孔。既然是熟人, 性情她們也略有些了解,便可暫時松口氣了。這位是太皇太后娘娘身邊的紅人, 盡管年輕, 但她們心底卻連半點嫉妒之心都不敢有。畢竟, 彼此之間的差距實在是太大了, 她們只能仰望。
立在人群中的曾女官望著皇后娘娘身側的那位溫雅淺笑的年輕尚儀, 滿臉都是難以置信:怎會如此?!她不是已經讓相熟的女官悄悄稟報太皇太后娘娘了么?!這一次,太皇太后娘娘怎么非但不幫她,不給她做主, 反而另派了人搶奪她的職缺?!
這沈尚儀究竟是什么來頭?!如此年輕,看著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年紀,怎么就能擔任尚儀?!論禮儀規矩,她會比自己更熟悉么?!論在宮中的經驗,她會比自己更充足么?!論來頭,她可是先帝親自挑出來賜給皇后娘娘的!!
嫉妒與不甘讓曾女官幾乎是搖搖欲墜, 氣急攻心之下,她又一次翻著白眼仰頭厥了過去。正好站在她身旁的云安趕緊將她扶住,滿臉無奈:“啟稟娘娘, 曾女官又厥過去了……奴婢扶她回房歇息罷?”
“你不必去了,派兩個小宮女扶她回去,順便服侍她一段時日。”張清皎嘆道,“她啊,就是將名利看得有些太重了。對了,沈尚儀先前是甚么職缺?若是比她如今的職缺稍高一些,正好空出來,便讓她添補了罷。”原本她并不想給曾女官升職,但無奈周太皇太后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想起來替她做主,倒不如她主動將事情做得漂亮些。
“臣先前是司籍。”沈尚儀回道。
“司籍,正六品。”六尚都是正五品女官,底下的二十四司則是正六品女官。每一司多則六位、少則兩位主管女官,再往下還有正七品與正八品女官,而女史是不入流的。沈尚儀能在這般年輕的時候便成為二十四司之一,可見才華能力確實出眾。
“我記得曾女官是正七品的典贊,那便讓她做司籍罷。在她病勢痊愈之前,司籍之事由現在的女官統領即可。即使她病愈了,大約也于司籍之事不甚了解。等到合適的時候,再讓她分擔事務。”至于這合適的時候究竟是甚么時候,那便再看罷。
“是,臣等遵命!”
等尚儀局的人都退下后,張清皎也揮退了隨身服侍的宮女太監,讓沈尚儀坐下來:“尚儀,我們已經足足有將近一年不曾相見了。我記得去年剛成婚的時候,偶爾還遠遠地見過你幾面,可后來都不見你的蹤影了。我還以為,祖母將你調任去了別處呢。”
“臣還能去何處?”沈尚儀抿唇微笑,“不過是一直在佛堂里抄經罷了。平日里不出佛堂一步,除了太皇太后娘娘與幾位女官,也沒見過幾個人。以前還曾與竹樓先生論書法琴藝,后來事情忙,連他都見不著了。”
“不過,娘娘來宮里請安的時候,臣也能聽見娘娘的聲音。覺得娘娘過得好,臣便很安心。但是,有段時日娘娘的聲音聽起來沒有甚么精神,臣也跟著擔憂。”
“那時候,父皇將方才那位曾女官派過來給我立規矩。”張清皎苦笑道,“我實在無法,便只得在外都顯得規規矩矩的。如今倒好,你既然來了,我便不必再理會她了。她啊……其實也沒有太多的壞心,只是被規矩都約束得僵化了,只希望所有人都能與她一樣才好。”
“規矩是規矩,哪能那般死板呢?”沈尚儀道,“娘娘如今這樣便很好。每天過得高高興興的,瞧著比在光輝殿的時候氣色好多了。”
“是么?”張清皎禁不住遠遠地望了一眼銅鏡,不知為何,臉上微微有些發熱,“那時候,像是與尚儀相依為命。雖然每日都過得很悠閑,但危險依舊是無處不在。如今總算是徹底解脫了——既然我們已經一同患難,如今可須得共享富貴才好。”
“娘娘真是從來沒變過,還是如此……”沈尚儀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罷了罷了,也不提娘娘的用詞了。時候不早了,娘娘也該用晚膳了罷?尚食呢?怎么不見傳膳?”她正環顧四周,就見朱祐樘從明間內走進來。
“臣參見萬歲爺。”她忙起身行禮。
“起來罷。”朱祐樘道,瞥了瞥正笑得分外輕松愜意的自家皇后,不知為何,心里竟是微微有些發酸。瞧瞧他家皇后罷,連對著一位許久不見的女官都如此親近自然,與他在一起的時候偏偏卻不是時時如此。
許是察覺了皇帝陛下的微妙情緒,沈尚儀立即躬身告退了:“萬歲爺,皇后娘娘,臣初任尚儀之職,還有許多事需要仔細了解,才能盡快掌握尚儀局的事務,從而輔佐皇后娘娘。請恕臣無禮,先行告退。”
“去罷。”張清皎接道,“若是得空,便隨時過來陪我。”
朱祐樘在她身邊坐下,淡淡地道:“你與這位沈尚儀,倒是很投契。我記得,她曾經陪著你在光輝殿住過一段時日?好像還曾經因保護你,遭了萬氏的鞭打?”盡管那時候他沒有出現在她面前,但對光輝殿的事卻頗為關注。
張清皎怔了怔,頷首道:“直到我出宮,祖母才另派了肖尚宮前來陪伴我。那時候我還覺得奇怪,為何祖母不直接將沈女官派給我。萬歲爺,她這些年一直在祖母身邊抄經,深居簡出,莫非其中有甚么內情?”
“不過是為了躲避父皇罷了。”朱祐樘解釋道。
張清皎皺起眉來,捋了捋前后的時間線,恍然大悟:“父皇看上了她,她卻不愿為宮妃,所以才求了祖母,一直留在祖母身邊?”這倒是讓她有些意外。她本來以為周太皇太后在后宮之事上,除了對萬貴妃覺得不滿之外,對先帝只有縱容。
“原本她便是祖母先瞧上的,早便在祖母身邊抄了多年的佛經,已經很有情分了。父皇偶然見她書畫出眾,便起了心思。但萬貴妃哪里容得下他新寵一位女官,便暗地里想下手除掉她。祖母也是憐惜她,又覺得她有些佛緣,才出手保住了她。”朱祐樘道。
仔細說來,父皇后宮里其實有許多沒有位份的嬪御,封妃者也有數人,萬貴妃都勉強忍下來了。卻偏偏,她有兩樣始終忍不得:其一便是寵幸女官,其二便是寵幸她宮里的宮女。后者不必說,她大概是每次主動送出去之后就覺得后悔;至于前者——
想到此,朱祐樘眉間不由得多了些許郁色。張清皎見了,便伸出芊芊素指,在他眉間的皺痕上按了按:“萬歲爺可是突然想到了甚么煩心事?若是無妨,便與臣妾說一說罷。便是臣妾不能給萬歲爺出主意,也總比將煩心事一直悶在心里得好。”
朱祐樘輕輕地握住她的手,嘆道:“我只是突然想到,雖然娘已經追封為太后,祔葬茂陵,神主也迎回了奉慈殿。可娘生前卻沒有過幾天好日子,享受不了這些尊榮。而且,她自幼離家,甚至不知真正的父母姓甚名誰。即使往上追封,將三代長輩都封為正一品的官員與誥命,于她的親眷也無益。”
“若是她地下有靈,除了我之外,應該也會念著遠在故鄉的家人。但她的親眷究竟是何人,是否還在世……如今是不是還能尋得著,究竟能不能圓她生前的念想,我實在沒有把握。”
“萬歲爺想千里尋親?”張清皎略作思索,“那……娘當年可曾說過,她的故鄉在何處,家里都有哪些人么?”
“我當時年紀小,她也沒有提及太詳細的事。只知道她是自粵西而來,因涉入當年瑤人叛亂被俘虜。后來查明她并非瑤人,只是被瑤人收留的僮人(壯族),又聰慧伶俐,才將她送到宮中擔任女史。”
“那萬歲爺不妨先在宮里尋訪,看看當年可曾有與娘一同入宮的宮人太監,或者與娘走得近些的宮人是否知情。也可看看當年的奏疏,瞧瞧粵西瑤人叛亂究竟發生在哪個府哪個縣。等確認了地方后,再派人去尋找也不遲。”
“究竟是‘英雄所見略同’,還是‘心有靈犀’?”朱祐樘勾起唇角,眉眼間的郁氣也消散了不少,“我先前也是這樣想。只是年代太久遠,宮里人的名籍也一直變動不休,擔心尋不著知情人。就算找見奏疏,也很難確定她的故鄉。”
“無妨,那便慢慢尋訪就是了。”張清皎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我們派出合適的人,耐下心來仔細尋訪,必定會有所收獲。這才過了多少年?娘的親眷一定還在世。好好安頓他們,娘必定會更放心。”
這個時候,無論是皇后娘娘還是皇帝陛下都不曾想到,尋訪紀太后的親眷,竟會鬧出一連串的事來,最終成為鬧劇。本是懷著源自于內心的美好期待與想望,結果最終卻被現實擊成了粉碎。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三更
抓蟲
關于紀太后的身世,參考了一些考據,么么噠~~
ps.我發現每次十二點之前都只能發草稿,然后抓蟲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