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因偶感風寒而臥床休養, 在朝廷群臣看來, 其實并不是甚么要緊事。人總有生病的時候, 皇帝陛下亦不例外,誰能強求一輩子無病無災呢?
雖說陛下自幼體弱,時不時就病上一兩場,但自成婚登基之后, 他的身子骨便已是強健許多。因此所有人都覺得這只是一場小病,或許三五日之內便能好轉。直到整整十日后, 皇帝陛下依然因病不能視朝, 朝廷內外才有人開始著急了。
這時候, 太醫院院判劉文泰以藥典《本草品匯精要》編纂完成為由求見皇后娘娘。與他交好的太醫院掌事太監張瑜自是替他說盡了好話, 將他的醫術與人品贊了又贊。張瑜自顧自地口沫橫飛的時候, 并沒有注意到皇后娘娘略有些冷凝的目光。直到他絞盡腦汁說光了他所知道的溢美之詞,皇后娘娘才淡淡地頷首同意召見。
劉文泰壓抑著心底的驚喜與忐忑,帶著沉甸甸的四十二卷《本草品匯精要》來到坤寧宮。踏進坤寧宮明間, 他便聞到濃濃的藥味,本能地分辨出目前皇帝陛下用的確實是治風寒的藥方。但許是怕承擔責任,太醫院院使不敢用急方,用的都是溫和的方劑,所以才使得皇帝陛下的病情遲遲沒有多少起色。
這一瞬間,劉文泰捕捉到了自己的機會, 好不容易才按捺住了緊張與狂喜,來到書房覲見皇后娘娘。有張瑜在旁邊贊賞他,皇后娘娘似乎也頗為認可他編纂的藥典, 還賞了他數百兩銀作為嘉獎。
劉文泰目光閃了閃,不著痕跡地提起了皇帝陛下的病情:“聽說陛下偶感風寒,方才微臣聞著,院使像是用了溫養的方劑。不知用藥之后,陛下如今病情如何?”
“稍有些起色。據院使所言,還得將體內的寒氣發散些出來才好。”皇后娘娘輕嘆道,眉目間籠著輕愁,“從來不曾見他病得這么久,我實在是有些擔心。”
劉文泰只覺得心跳得砰砰響,本能地接道:“稟娘娘,微臣在編纂藥典時,也發現了不少古方,其中正好有辨治風寒的平散諸方。若是娘娘信得過微臣,不如讓微臣給陛下診治,開個方子試試?”
皇后娘娘仿佛有些猶豫,打量了他半晌:“院使已經開方,如果再開別的方劑,合適么?”
張瑜連忙在旁邊敲邊鼓道:“院使開的是常用的方劑,劉院判卻知道治風寒的古方。若是古方更對癥,指不定陛下的病情很快就能有起色。娘娘放心,劉院判的醫術在太醫院可是人人都稱贊的。而且,給陛下診治,本就該數位太醫一起會診,再會同開方才更穩妥。讓劉院判加入其中也是應該的。”
皇后娘娘思索片刻,點點頭道:“那就試試罷。讓人將太醫院院使以及陸尚醫、茹尚醫與談老先生都請過來。唉,雖說你們都道風寒只是小病,但拖了這么些天,我實在是有些不放心,不如多叫些人來瞧瞧罷。”
劉文泰心里一跳,瞬間生出退縮之意。畢竟他若想使甚么招數,或許能騙得過太醫院諸人,卻不一定能騙得過尚醫局的兩位女醫以及在宮外美名遠揚的談老先生。可銀錢他已經收下了,各種許諾也一個不落地許了,消息也已經傳去了江西,他早就再也沒有退路了。就算是硬著頭皮,他也得試上一試!!
趕在其他人來之前,劉文泰立即來到寢殿為皇帝陛下診脈。躺在床上的皇帝陛下看上去很是虛弱,臉上帶著病容,顴骨上還有些異樣的紅暈。他低低地咳嗽著,干裂的嘴唇微微動了動,說的話都有些有氣無力。劉文泰細細地給他診脈,不多時,心底的惶恐不安盡數化作了滿含惡意的喜悅——
真是天助他也!太醫院院使診錯了脈,辨錯了癥候,忽視了皇帝積熱在內之相,將這次風寒完全當成了寒癥!熱癥當成寒癥來治,本該用散劑發熱卻用成了熱劑消寒,只要他再加上一劑熱劑急方,小癥候變成大癥候指日可待!!只是,絕不能讓尚醫局那兩位女醫與談復診出不對來!
皇后娘娘坐在床邊,親自斟了水,給皇帝陛下潤了潤喉:“劉院判,陛下的脈象如何?”
劉文泰心念急轉,立即冠冕堂皇地征引各種醫書,斷定太醫院院使的診脈是“正確”的,只是用的方子有些平和,可以加一劑容易見效的熱劑方。他作出學識淵博之狀,說這方子來自于古醫書,是素來飽受贊譽的良方云云。
皇后娘娘聽他說得頭頭是道,不由得對他多了些信任,笑道:“那就趕緊開方罷。等到院使、陸尚醫他們過來,你們再仔細看看這方子。”
片刻后,太醫院院使帶著兩名御醫前來,陸尚醫孤身一人趕到,茹尚醫卻是滿臉疲憊地扶著曾外孫女來了。她剛進來,就告罪道:“娘娘,外子這兩天正好病了,昨兒夜里癥候加重,實在不能入宮為陛下看診,望娘娘恕罪。”
劉文泰聽了,不由得暗喜起來。便聽皇后娘娘寬慰道:“談老先生和您年事已高,還須得好生保養為上。陛下罹患風寒,本也無須你們都趕進宮來診脈。但他這癥候遲遲沒有好轉,我實在是有些擔心。”
“娘娘安心罷,風寒不是大癥候,只需用藥對癥,陛下很快便能好起來。”茹尚醫道。
于是諸位醫者都來到寢殿內,陸續給皇帝陛下看診。之后,眾人各懷神色地來到書房回稟皇后娘娘。劉文泰悄悄地攥住拳頭,手心里滿是熱汗,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眾人的神情——無論如何,他必須說服多數人贊同皇帝陛下的癥候是寒癥而不是熱癥!!
作為頭一個給皇帝陛下診治的大夫,太醫院院使不知是真的診錯了,還是害怕被追究責任只能將錯就錯,十分篤定地道:“陛下的風寒是寒癥。微臣之前所用的方子有些緩平,劉院判開的方子確實是古方,效果應該更好些。”話里行間,卻是將劉文泰給推了出來。
劉文泰正愁沒有人支持他呢,雖然知道太醫院院使或許有推卸責任之嫌,他也絕不會放過這次機會。他似是而非地描述了一番皇帝陛下的癥狀,試圖混淆其他人的判斷,最后的結論也是寒癥:“若是這個方子用得不合適,微臣還能尋出更多對癥的古方。”
茹尚醫似乎一直有些神思不屬,輪到她說話的時候,她仔細想了想,才緩緩回話道:“陛下的癥狀正如劉院判所言,確實是寒癥。院使和劉院判用的都是對癥的方子,娘娘放心。都說病去如抽絲,總歸需要些時間才能見效。”
陸尚醫愣了愣,仿佛有些不敢相信為甚么他們都判定這是熱癥。她猶豫了片刻,在院使和劉文泰頗有些尖銳的目光里微微垂下首:“娘娘,臣其實不擅長風寒辨癥……這次陛下的癥狀有些不明顯,想來諸位的診斷定是不會錯的。”
聽了她的話,太醫院院使和劉文泰都悄無聲息地松了口氣,暗地里打量皇后娘娘的神色。就見皇后娘娘想了想,道:“既然諸位都覺得是寒癥,那就按照寒癥來開方治病罷。我只希望,陛下能在除夕之前好轉起來。”
劉文泰險些沒能控制住眼底的喜色,趕緊低下頭與太醫院院使一起行禮道:“微臣等必不會辜負娘娘的囑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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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熱騰騰的藥湯送進了寢殿,張清皎端過來,不急不緩地將藥湯吹涼,然后慢慢地一勺一勺倒進了旁邊的瓷甕里。原本該躺在床上滿面病容的朱祐樘正斜倚在引枕上翻閱奏折,見狀低笑道:“何必管它,待它涼了直接倒了就是了。”
“總該做個樣子。”張清皎道,問肖尚宮,“劉文泰出宮了?”
“是,剛走不久。”肖尚宮回道,“牟指揮使和陳提督都親自帶人盯住了他。”
“敢謀害皇帝,膽子可真是不小。也不知朱宸濠給他許諾了多大的潑天富貴,才讓他不惜鋌而走險。”張清皎冷冷一笑。在她的面前,這劉文泰與張瑜竟然敢一唱一和地出言蒙騙,有好幾回她都險些演不下去了。與這種滿懷惡意的人虛與委蛇,對她而言簡直就是一種折磨。
“卿卿既然不喜他們,便不必再召見。”朱祐樘道,“橫豎他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該走的過場咱們也已經走了。再召他們過來問罪,也不過是聽他們狡辯罷了。”
見愛妻仍是有些氣惱,他轉移了話題:“說來,我裝病也有意外的收獲。前些日子正有些言官盯住了崇王叔父、祐杬、祐檳他們幾個,想逼著他們該回封地的趕緊回封地、該就藩的趕緊就藩。但我這一病,他們呈上的折子沒有人看,便只得暫時偃旗息鼓了。我的病情也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如今誰敢再提此事,恐怕會擔心自己背負不起激怒我、加重我的病情的責任。”
張清皎神色略松了幾分,嗔道:“原本祖母的孝期未過,他們便不該提此事。”國喪雖是二十七日即過,但朱祐樘一向孝順,早已宣布自己以及弟弟妹妹們都恪守一年孝期。因為守孝的緣故,崇王朱見澤、興王朱祐杬便沒有離京回封地。仔細算來,朱祐杬一家子都已經在京城待了三年有余了。
“不僅他們有意外之喜,我也正好可借著這次‘休養’的機會多陪一陪你和孩子。”朱祐樘溫聲笑道,“難得松快松快,卿卿該高興些才是。”
聞言,張清皎繃不住笑了:“你成日里躺在床上,這就算是陪著我和孩子了?”
“眼下只能貪著這點時間,多看看你。等到日后大哥兒長大了,就讓他監國,我陪著你四處走一走。你啊,心里裝的輿圖比誰都大,定然是不愿意困在皇宮、困在這京城里的。有你領著我,我也不怕走出京城就會迷了路途。”朱祐樘伸手輕輕握住她的柔夷,“天底下這么大,咱們若不多走走看看,便太可惜了。”
張清皎笑道:“原來你都打算好了。也行,那出行計劃便由你來準備,我只管指路。”她并非不相信他不能履行承諾,只是世事無常,許多事都未必能如預期那般完成。皇帝背負的責任何其重要,絕不是輕易就能舍下的。
作者有話要說: 根據我百度來的資料,歷史上就是劉文泰這個坑貨坑了孝宗,風寒辨癥沒辨對,小病治成大病,居然最后還沒有問罪!!哼,平行世界里非得坑死這個坑貨不可!
陛下:休養放假挺好的。
娘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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