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玉米的熱潮悄然興起, 送往瓊州府的珍貴種子也已經隨著錦衣衛五百里加急飛馳往南。聽聞京中皇親國戚與官宦勛貴世家四處打聽何處能尋著這種稀罕物, 宮中的皇后娘娘彎起唇角, 不動聲色地又開了幾家糧鋪。皇莊的出息不錯,有足夠多的糧食支撐這些鋪子,更何況過幾個月還會收獲高產而又稀罕的玉米,她一點也不擔心盈利問題。
當然, 最重要的是,她始終認為, “糧食”這種關乎國計民生的基本物資就該掌握在國家手中。既然眼下國朝不可能如后世那般將私有土地公有化, 她身為皇后也不可能干預稅賦之法, 那她便只能按照如今的規則來行事——讓皇室成為最大的土地擁有者, 穩定稅賦, 對內推行改革。
簡而言之,她想成為壟斷者。不僅為了充實內庫,更希望穩定糧價。經過這幾年的賑災籌糧, 她早便厭煩了各地大小糧商在災荒時期囤積居奇的行徑。他們眼里只有利益,沒有人命與國家社稷的穩定。但皇莊不同,追求的并不是暴利,而是積少成多的利益與關鍵時刻□□的力量。
鑒于自己并不了解國朝的稅賦情況以及相關律法,張清皎特地趁著休沐時將張鶴齡喚進宮。在戶部貴州清吏司做了將近一年小吏,張鶴齡對這些事極為了解, 講說起來頭頭是道:“姐姐所慮,果然深遠。不過,國朝田賦積弊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貿然擴充皇莊或許很難得到朝廷的支持。”
張清皎挑起眉來:“我想要知道的并不是他們是否會支持,而是此事是否符合大明律。”
張鶴齡不由得苦笑:“確實符合大明律,但……卻是律法漏洞所致。姐姐擴充皇莊之舉,早已并非首例。上至皇莊、皇親國戚、勛貴官宦世家,下至舉人秀才;從貴州這等偏遠之地,到江浙那等魚米之鄉——處處都有鉆律法空子之人。”
張清皎眨了眨眼,忽然意識到這似乎是歷史書上提到的某種積弊,那就是“土地兼并”。可她從前對歷史并不那么感興趣,歷史學得極為普通,對于土地兼并印象最深刻的便是教科書上提到的魏晉豪強。那些世家修筑塢堡,擁兵自重,建造國中之國,致使平民淪為農奴,朝廷名存實亡。印象中,似乎每一個朝代走到最后,都免不了土地兼并,而后利益集團彼此傾扎,失去土地的農民揭竿而起……
想到此,她微微蹙眉,對肖尚宮道:“萬歲爺呢?將萬歲爺請來。”
此時此刻,朱祐樘正難得有空閑陪著孩子們頑耍。玉米收獲后,朱厚照與朱秀榮都有些戀戀不舍,于是他索性讓他們種起了冬小麥。王獻對于種冬小麥的經驗自然比種玉米更豐富,便整理出了清晰的步驟供皇室一家參考。兩個孩子年紀小,看不懂那些文字,只聽爹爹的解釋,認認真真地侍弄著他們的田地。至于朱厚煒,能堅持走到宮后苑便已是很了不起了,眼下只能趴在爹爹懷里睡覺。
聽了宮人稟報,朱祐樘便吩咐何鼎留在此處陪伴,自己抱著朱厚煒回坤寧宮。不過,走了一兩步,他回過頭問朱厚照:“大哥兒,你大舅舅入宮了。你們已經有些日子不曾見了罷?不想見一見他么?”
朱厚照眼睛一亮,連連點頭,一時也顧不上自己的麥田了:“回頭我再將剩下的都撒完。”麥田甚么時候都能撒種子,何況他的田地也不多,掌握了正確的姿勢后,不必費多少時間就能撒完。
朱秀榮見爹爹與哥哥都走了,也噘著嘴不想留下來。于是朱祐樘便將三個小家伙都帶回坤寧宮,命宮人帶著女兒和小兒子去洗手更衣,而他領著大胖兒子來到書房。張清皎與張鶴齡正坐在書房里,見父子倆進來了,張鶴齡立即起身行禮。
朱祐樘讓他免禮,坐在自家皇后身邊:“卿卿召鶴哥兒進宮,并不是為了家事?”如果僅僅只是商議壽寧侯府之事,自然無須他在場。
張清皎點點頭:“我想擴大皇莊,便召他問問此舉是否符合律法,于戶部稅賦又有何利弊。卻不想,鶴哥兒的意思是,這是在鉆空子。而且,舉國上下許多人似乎都在鉆這個空子。萬歲爺對此可有了解?”
朱祐樘皺緊眉,嘆道:“……先讓鶴哥兒說罷。”他自然對此甚為了解,畢竟戶部稅賦乃是重中之重。國庫空虛,甚么都使不上力,想做甚么都會被牽制。但改革稅賦卻并非一日之功,他讓內閣與戶部尚書周經商議了一段時日,暫且也拿不出完善之法。
張鶴齡便先簡單地說明了目前的稅賦之法,田賦徭役等等,總之聽來便是平民百姓除了交稅之外還須得承擔名目繁多的徭役。為了逃避田賦和徭役,許多百姓就會想方設法地投獻田地給那些身具功名者或者勛貴官宦人家。
“投獻田地給秀才、舉人或者進士后,這些百姓雖仍是自由之身,卻約定俗成算成這家的奴仆,因此不必繳納田稅亦不必負擔徭役。他們給納獻者繳納的糧食與朝廷所定的田賦相差仿佛,卻可免去許多煩惱。如此,投獻者愈來愈多,繳納田稅與負擔徭役者愈來愈少,那些不投獻的平民百姓擔負的稅賦徭役便無形之間愈來愈重。兩廂對比,自然有更多的人對投獻趨之若鶩。”
張清皎有些不解:“難道朝廷與官府便任由這些人投獻?沒有任何限制?”如果沒有限制,為了自家的利益,所有人都一定會選擇投獻,那承擔稅賦和徭役的人又從何而來?納稅的人愈來愈少,國庫又怎么可能充實得起來?
“光明正大地投獻,只能由身具功名者納獻。”張鶴齡解釋道,“秀才可有八十畝免田賦,舉人則有四百畝免田賦,進士可有兩千畝免田賦。取得功名后,尋常人家出身的子弟便往往不會再為田地銀錢而發愁,這也算是朝廷給讀書人的獎勵。至于皇親國戚與勛貴,一般都以乞賜田的名義將那些投獻田轉為自家田地,或者索性直接霸占良田,百姓們亦是敢怒不敢言。各地藩王以及周家從前便時常如此。”
“且不提皇親國戚……超過免田賦的畝數呢?朝廷能夠及時發現么?”張清皎敏銳地問,“我記得朝廷許多重臣都是官宦人家,家中連出進士、舉人。如果投獻田源源不斷,超出了他們家的免田賦畝數呢?當地官府能計量出來么?”
張鶴齡沉默片刻,答道:“……不能,或者說,不敢。”
“最近一年我在戶部查看了每年的稅田數,自高祖皇帝以來連年下降。當年尚有八萬萬(八億)之巨,如今不過是四萬萬(四億)左右,只得那時候的一半。但將所有身具功名者的免稅田,以及皇親官宦勛貴能查到的田莊都累計起來卻不足兩萬萬(兩億)。由此可見,尚有兩萬萬(兩億)隱田。”他師從姐姐數年,對數字格外敏感,也知道許多簡易的算法,做起統計來得心應手。
朱祐樘臉色微變,目光漸漸凝重:“鶴哥兒,這些數字可信?”他早便猜測出必定有許多人家隱瞞侵占或者投獻的田莊不報,卻不想竟然已經如此嚴重。明面上只有兩萬萬免稅田,實際上還有兩萬萬隱田免稅,怨不得稅田數愈來愈少得可憐。
“回稟萬歲爺,臣會詳細寫一封折子呈上。”張鶴齡道。見自家姐姐仍有些疑惑,他便解釋道:“姐姐,所謂隱田,便是隱而不報的田畝。這些定然是超過免稅田的畝數,否則不必隱瞞官府。不交田賦,便意味著戶部短缺了三成稅糧。因此,戶部稅糧之所以無法充實糧庫,并不完全因為受災的緣故。”
張清皎瞥了瞥朱祐樘,淡淡地道:“我記得,史書上常有‘括隱’之舉,便是重新丈量田地,讓他們將隱占的田畝都吐出來?”
“正是如此。”張鶴齡正色道,“隱田已有三成,再過些年只會更多。到得那時候,括隱之舉或許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括隱自然會得罪很多人,尤其是在朝中有權有勢的那些來自于江浙湖廣地區的官宦世家。他們在魚米之鄉盤桓數十年甚至上百年,光靠著投獻與隱占的田地便不知每年有多少出息,怎么會愿意將口中的肉吐出來?因此,別說括隱的舉動了,就算有括隱的想法,也必然會引起許多人反對。他不知道,后世有個詞叫“既得利益者”,對這些人的刻畫最為精準。
朱祐樘擰緊眉:也許是時候與內閣著重商討此事了。不僅僅是稅賦之法須得改,隱田也必須丈量出來。縱然會有無數人明里暗里反對,此事也必須做成!
張清皎見他神色沉重,自然知道這件事沒有那么容易。就算她對張居正推行的一條鞭法以及雍正時期的攤丁入畝都沒有多少印象,卻也隱約記得——任何一個推行稅賦改革的人,都必然會得罪當時的既得利益者,通常也不會有甚么好聲名,甚至或許不會有甚么好下場。畢竟,如今這個時代掌握實權與口誅筆伐之權的都是既得利益者。就算有少數人出于公義支持稅賦改革,也必定有絕大部分人反對此事。
她不愿、也不能讓朱祐樘陷入舉步維艱的境地。而且,即使再好的改革舉措,也耐不住底下的人陽奉陰違,將對民有利之事禍害成于民有害之事。如此,改革必定無法繼續推行,反倒可能中途夭折,而且還落不著任何好名聲。
任何事都須得徐徐圖之,一步一步慢慢布局。想到此,她曲起食指輕輕敲了敲書案:“鶴哥兒,別忘了我今兒讓你過來,不是說隱田,而是問你皇莊之事。你覺得,以甚么樣的法子,能盡快擴張皇莊?若是我愿意主動讓皇莊納田賦充實國庫,是否能堵住戶部那群人的嘴?當然,田賦可不能胡亂收取,須得取最輕者——如十五稅一甚至是三十稅一。”
朱祐樘和張鶴齡都愣住了。幾乎聽不懂他們在說甚么的朱厚照也歪了歪腦袋。
作者有話要說: 總之,娘娘不打算硬碰硬,打算委婉一點
用皇莊來壟斷肯定不是最好的方法
但是作為過渡手段,在她對皇莊失去掌控之前,都能按照她的想法進行,不必受其他人牽制
鶴齡現在就是戶部的臥底(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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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稅賦不容易啊不容易_(:3∠)_,所以我也就瞎想一想,大家別太當真
這一章里出現的資料都是百度噠~
如果沒有意外,今天還會有一更……嗯,對我來說,明天早上八點之前都算“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