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母親不舍的目光與親眷們的殷殷祝福, 帶著以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皇后的賞賜開路的十里紅妝, 王筠踏進了壽寧伯府。透過蓋頭, 她只能瞧見滿目的紅色,四周人頭攢動的熱鬧情景卻甚么都看不分明。垂下首,她亦只能望見自己的裙裾,眼角余光則隱約可見身畔之人衣裾翻飛間露出的皂靴。
熱鬧的歡笑聲令人不由自主地覺得緊張, 陌生的談笑與低語更讓人有些忐忑。拜過堂后,張家的新婦坐在新房喜床上, 長袖下的一雙柔夷不自禁地絞緊了帕子。雖有人溫柔地笑著陪她說話, 可因為彼此絲毫不熟悉的緣故, 這一刻, 她無比期望出現在眼前的是嫡親的姑姐皇后娘娘。當然, 她也知道這絕不可能,娘娘比任何人都希望回到張府,比任何人都不愿意缺席這場喜事, 卻依舊只能遺憾地守候在宮中。
小心翼翼地應對著張家親眷們的笑言笑語,時不時便念起自家母親與皇后娘娘,王筠終是熬到了外頭的喜宴即將結束。她的貼身大丫鬟帶著濃濃的笑意,輕輕地在她耳邊喚道:“姑娘,姑爺來了。”
隨后,一桿喜秤輕輕地挑開了火紅的蓋頭, 王筠抬起眼,羞澀的目光與張鶴齡坦然的視線撞在了一起。兩人并非首次相見,但眼前這種情形卻仿佛比首度見面還令人覺得不自在。張鶴齡緩緩地移開目光, 清咳一聲:“娘子,咱們歇下罷。”
王筠臉上浮起了紅霞,幾乎輕不可聞地應了一聲。而后,便由丫鬟仆婦服侍兩人更衣,各自沐浴。不久,服侍之人便紛紛退下,默契地將新婚夫婦二人獨自留在了新房中。張鶴齡回想起父親張巒命人塞給他的避火圖,以及好友王鏈不知從何處尋來的些許小玩意兒,眉頭微微地皺了起來,宛如即將面對嚴峻的挑戰般。
同一時刻,坤寧宮中的皇帝皇后聽著李廣何鼎二人描述壽寧伯府喜宴的熱鬧場景,臉上亦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何鼎與李廣是奉帝后之命,專程去壽寧伯府赴宴順帶看熱鬧的。兩人都沒有穿內官的曳撒,而是打扮成了尋常文士的模樣。
幸而他們倆年輕,穿著儒生們常穿的玉色襕袍,完全瞧不出來是宮里來的,賓客們都滿以為是張鶴齡熟識的生員士子。不過,壽寧伯府的管家自然不會錯認這兩位皇帝陛下與皇后娘娘跟前的紅人,特意將他們帶到了張巒跟前。兩人似模似樣地以晚輩禮向張巒賀喜,張巒便將他們安排在客人席中,旁邊坐的不是張家正在讀書的族人,便是張鶴齡同期的秀才。
“這些秀才生員說話都文縐縐的,奴婢二人初時還有些擔心他們忽然說要寫賀喜詩,沒成想他們只是作了幾首對聯就作罷了。幸得奴婢兩人反應快些,一個自告奮勇寫下他們作的對聯,一個在旁邊磨墨備紙,不然恐怕會惹人懷疑。”
“那幾首對聯后來被當成了禮物,送給了壽寧伯。壽寧伯立即吩咐下人張貼起來,喜得他們每個人都活似中了舉人似的,面上都泛著紅光。聽大公子的同期秀才們說,大公子回京前便給他們每人都發了帖子,邀請他們前來參加喜宴。可直到他們來到壽寧伯府,才知道大公子竟然是當今皇后娘娘嫡親的弟弟,唬了他們一跳,險些以為自己弄錯了呢。”
兩人繪聲繪色地你一言我一語說著話,猶如后世講相聲似的,將張清皎給逗笑了。她舉袖掩唇,斜瞥向朱祐樘道:“莫不是萬歲爺特意讓你們來耍嘴皮子給我聽的?”
朱祐樘彎起唇角:“我只讓他們講得有趣些,別干巴巴的說著不好聽罷了。卻不曾想,他們跟了我這么多年,連我都不曾發現他倆的嘴皮子竟然如此利索。這一唱一和的,便像是唱雜戲的開場似的,逗得連我都禁不住樂了。”
朱厚照聽不懂,揚起腦袋見爹娘臉上滿是笑意,也跟著嘿嘿地笑起來——唔,就算聽不懂,這兩人的語調陰陽頓挫的,對他而言節奏感極強,同樣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逗笑皇后娘娘的何鼎與李廣功成身退,躬身行禮告退。帝后遂聊起了家常,諸如皇帝陛下打算在明日內弟與弟妹入宮時,也回坤寧宮瞧瞧。上回周真與王鏈入宮時,他便叮囑了小兩口幾句,這回當然須得好好勉勵勉勵張鶴齡。
朱厚照不滿被爹娘忽略,試圖鉆到自家娘的懷里。皇帝陛下眼明手快地將他摟起來,捏了捏他的小肥爪子:“不是都說了,你娘現在正懷著妹妹呢,不能這么魯莽么?你想讓人抱著,爹就能抱著你啊!”
朱厚照扁了扁嘴,也不知小腦袋里在想甚么,竟道:“不一樣。”
皇帝陛下頓時覺得有些驚奇,笑道:“有甚么不一樣的?”
小家伙憋了半天也憋不出別的話,悶悶地扭過腦袋:“不一樣!”他的年紀畢竟太小了,許多話都表達不出來。爹爹抱他,他當然覺得高興;可是娘卻不能像從前那樣想撲就撲、想抱就抱,他心里自然有些難受。
張清皎略微調整了坐姿,笑盈盈地將小家伙抱住了。小家伙的臉色瞬間便多云轉晴,嘿嘿嘿地趴在她的肩頭笑起來,渾然已經忘卻了方才涌出的那點兒小情緒。朱祐樘有些擔憂自家皇后的身體,但見母子倆甜甜蜜蜜地摟在一起,神色也不由得一軟:大哥兒年紀尚小,哪里懂得甚么大道理呢?只怕心里會覺得,卿卿不如往常那般疼愛他了罷。
張清皎笑著寬慰他道:“萬歲爺安心便是,腹中的孩兒已經過了三個月,咱們也不必那般小心翼翼了。而且,無論咱們今后有幾個孩兒,對每個孩子都必定是一樣的疼愛。即使大哥兒是太子,我們也不能對他太過區別對待。他需要多學一些的,無非是作為儲君的責任與作為長兄的責任而已。”區別對待,必定會讓孩子覺得不受疼愛,對孩子的性情養成反倒是沒有甚么益處。
“卿卿說得是。”朱祐樘略作思索,點頭道,“若是對大哥兒太過嚴厲,只怕他還以為咱們不疼他了呢。他雖是太子,但更是咱們倆的孩子,每個孩子我們都是捧在心尖兒上的,一般無二。”盡管他很清楚,內閣以及群臣絕不會認同他們倆的教養方式,可這些人怎么也不想想,歷朝歷代有幾個太子按照最嚴格的教養方式養成了明君呢?若以他自己的太子生涯為參照,他更不愿意讓自家的大胖兒子度過那種疏遠、克制而又謹慎的十數年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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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張鶴齡帶著王筠拜見了何氏與張巒、張岳、李氏、錢氏、張氏、沈祿等長輩。壽寧伯府正經的親族并不多,唯有宗房張忱一家子、張巒為家主的長房、張岳為家主的二房,以及沈家而已。
王筠早已做過功課,知道張忱的祖母何氏是皇后娘娘最為敬重的長輩,如今正主持著壽寧伯府的庶務。之前大家商量著開店鋪的時候,也曾邀請何氏入宮做參謀,顯而易見皇后娘娘便是得了這位老太太的真傳。
張忱之母錢氏、妻子小錢氏是姑侄,常年待在興濟縣,日后來往的機會恐怕也少些。不過,張忱和小錢氏的兒子張純與妻子王氏、女兒張絮一直隨著何氏生活,想來日后定是需要時常打交道的。
除了張忱一家之外,宗房還有張清瑜與張清璧兩位出嫁女。兩人目前都與相公住在京城,看來似乎亦有長居于此的架勢,彼此之間的來往定然較為頻繁。更不必說,聽說壽寧伯親自給兩位族侄女買了同里坊的宅邸,對她們應當也是頗為看重的。
壽寧伯張巒這一房的人口較為簡單。伯夫人金氏長期臥病,并不管事;長女便是當今皇后娘娘;長子便是相公張鶴齡,次子便是小叔張延齡了。二房比長房更人丁單薄,家主張岳,主母李氏,膝下唯有一個獨子張倫,尚未婚配。
沈家人也并不多,姑父沈祿早已通過銓選,補了通政司經歷的職缺,姑母張氏與皇后娘娘一貫親厚。大表姐一家子都并未出現,二表姐沈洛帶了夫君與兒女前來,表兄沈峘尚未婚娶,據說全家人都在替他相看媳婦。
王筠將闔家老小的容貌都記在心里,至于他們的品性,則須得在日后的相處中漸漸了解。所有人都給了她豐厚的見面禮,她也回贈了自己做的繡品。卻不想,最后何氏忽然笑道:“鶴哥兒媳婦,你才剛進門,按理說有些話我不該現在與你說。但思前想后,我卻覺得不得不說,也好教你心里有個準備——”
她不由得一怔,本能地望了望張鶴齡。張鶴齡對她微微一笑,她心里這才安定了些,垂首回道:“晚輩駑鈍,還請伯祖母教導。”
“你可是嘉善大長公主教養出來的好孩子,又跟在皇后娘娘身邊學了這么些年,我恐怕沒有甚么能教導你的了。這壽寧伯府,本便該由你們這一房的女眷主持。不過是因著金氏病了,他們父子幾個又不通經濟庶務,才由我接過了府中的事。”
何氏笑得格外慈愛:“如今你既然嫁進來了,便是這壽寧伯府未來的女主人,自然該由你來當家。這兩天你們剛新婚,我這老婆子也不能不通人情,將這些事兒都交托給你。等你回門住過了對月再回府時,便將伯府的事兒都接過去罷。”
王筠愣住了:“晚輩……晚輩如此年輕,怕是擔不起這等重任。”她可從來不曾想過,自己剛嫁過來,便能在壽寧伯府里當家作主啊!
作者有話要說: 我回來啦~
mua,抱歉昨天為了回家奔波了一天,累得一到家就躺倒睡覺了
今天先一更,指不定會有第二更,彌補昨天的份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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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著寫著我突然想起來,鶴哥兒媳婦的名字發音幾乎與世家女主一模一樣,看來我對這個名字有執念啊